遼東郡的諸多貴胄子弟尚在北冀塞周邊遊玩時,蒼茫大漠內,巡視的展丘父子卻是遇着了大隊匈奴。
大漠孤煙下,遠遠瞧見前方騎隊馳來,展丘端是又驚又急。
“匈奴來襲,爲父留下與之周旋,你速速會北冀塞稟報!”
展丘深知自家孩兒騎術尚未足夠嫺熟精湛,在開闊之地怕是逃不掉的,邊是彎弓搭箭,邊是急聲吩咐道。
“阿爸,我留下!”
展逐年歲尚幼,他出世時,匈奴早已不敢南下牧馬,烏桓精銳在十餘年間又多奉漢廷徵召南征北討,不但連戰連捷,更是每每班師都能帶會數不盡的珍寶。
故而,展逐及其同齡的烏桓少年,雖因祖輩被匈奴壓榨百年而抱持着仇恨敵視,但對匈奴鐵騎的強悍卻沒有真正的認識。
展丘卻是親身見識過匈奴人的厲害,昔年更曾隨軍攻下匈奴左谷蠹王伊稚斜的王庭,兩萬匈奴守軍面對十五萬烏桓騎射,硬是悍不畏死,饒是遭到全殲,卻也要烏桓人付出了極大的傷亡。
數年後,烏桓整備出足足二十萬大軍,北上狼居胥山,血洗匈奴左部,卻因貪功戀戰,被匈奴左賢王率十萬鐵騎反襲,銜尾追殺數百里,若非匈奴人忌憚漢軍,怕是要趁勢殺到烏桓山脈,血洗烏桓全族。
這兩場大戰,展丘都曾參與,自然知道匈奴鐵騎的厲害,自身雖是有信心逃生,卻不覺年歲尚幼的兒子有此等本事。
“你留下才是真正的累贅,快走!”
父愛如山,展丘放下弓箭,揚着馬鞭驅着兒子胯下的戰馬轉向,隨即重重一鞭甩在那馬兒的屁股上。
馬兒受痛,長嘶一聲,便是奮蹄狂奔。
“阿爸!”
展逐嘶聲大吼,在馬背上扭頭去瞧,只見得自家阿爸再度執起弓箭,直往匈奴的騎隊疾馳而去。
他猛地轉過頭,不敢再去看,眼淚卻是迎風滑落。
北冀塞外,遼東貴胄們正在草原縱馬奔馳,卻見得一道輕騎遠遠馳來,要是見着前方的大隊漢騎,仍是馬速絲毫未減。
隨扈的郡騎多是眼尖,瞧出來人是烏桓打扮,紛紛打馬迎上,唯恐其衝擊騎隊,對貴胄子弟們不利。
“匈奴來襲,匈奴來襲!”
展逐雖是心急如焚,卻也沒莽撞到衝撞漢騎,邊是策馬不止,邊是急聲高呼。
遼東郡騎尚未反應過來,諸多貴胄子弟中已見得有少年打馬而出,越過騎隊迎上前去,高呼道:“烏仫!”
郡騎們認得那少年的身份,乃是昴騎軍候之子,又見他和來人應是熟識,握緊戰戟的手不由稍稍鬆了幾分。
烏仫?
展逐已許久沒聽到自己的本名了,若是換了個場景,換了旁的人喚他這名字,他怕是要惱怒不已。
然此時情勢緊急,能遇着郝任這兒時玩伴,讓他險些慶幸得落下淚來。
“快,匈奴來襲,你快帶我入北冀塞傳訊啊!”
展逐稍稍減了馬速,不待兩騎交匯,便是繼續用半生不熟的生硬漢話急急吼道。
郝任及緊隨其後的一衆漢騎此時才真正聽清,皆是聞言大驚。
“好!”
郝任沒有絲毫遲疑,除卻是對兒時玩伴的信任,更知他絕不敢拿這等大事說笑,若是謊報軍情,莫說展逐自身,怕是整個輾遲部都要遭到重懲。
郝任調轉馬頭,領展逐往北冀塞疾馳而去,郡騎們則是急忙聚攏諸多遼東貴胄,仔細清點人數,唯恐落下半個。
眼見敵軍將至,得將他們盡數帶回塞城內才行,護衛周全才行,若是出了半點差池,如何向上官交代啊?
北冀塞的守將乃邊軍校尉,接獲此等敵情,得知兩百餘里外的大漠邊緣發現了大隊匈奴騎兵的蹤跡,忙是傳令所部漢軍和漢民儘速入塞,緊閉塞門。
聚居在塞城外的烏桓部族也得了傳訊,讓他們半監視半協助的領着諸多朝鮮勞工儘速退入西南面的烏桓山脈躲避。
情勢雖是緊急,局面卻不算混亂,皆因對類似的情形,北冀塞的守軍乃至烏桓各部首領們都早有防備,甚至依着漢廷的政令,制定了所謂的軍情預案,平時沒少進行相關操演。
傳訊,死守,待援。
且不提守備各處邊塞的漢軍,單論七支戍邊騎營,就有三支輪駐大漢北疆,分別駐紮在遼東、雲中、朔方,連騎兵帶諸曹輔兵,兵員近愈八萬,隨時能出兵馳援。
故北冀塞的大漢守軍雖不免緊張慎重,卻也沒慌亂到失去分寸,匈奴大軍不來則矣,若是真來的,但凡北冀塞能守個十天半月,待得塞內大軍來援,此地必將成爲匈奴人的墳場!
對大漢守軍而言,這是突然出現的危機,卻也是攫取軍功的天賜良機。
便連聚居周邊的烏桓各部,聞得匈奴來犯,亦沒太過驚懼,緊急避難雖難免財產損失,但要說匈奴人敢冒着被大漢援軍包圍全殲的風險,踏足烏桓山脈進行追殺,他們是不信的。
只可惜,隨着展丘的回返,還帶回一位匈奴將領,大漢守軍趁機攫取軍功的美好願望卻是落空了。
漢七十年,九月廿八。
匈奴叛將勾裡葛率千餘族衆,自漠北來投,於大漠東南遇烏桓巡騎,遂命族衆停駐,孤身隨烏桓巡騎往北冀塞。
漢塞守將不敢擅自定奪,遂快馬奏報朝廷,漢帝劉徹聞之,慨嘆曰:我漢室八十載籌謀,全功在望矣!
十餘年前,劉徹御駕親征,大破匈奴單于所部於漠南,軍臣單于棄全族老幼不顧,率殘部西逃,遠遁萬里;左賢王亦不戰而逃,撤回漠北狼居胥山,歸攏餘下的匈奴族人,自號屠耆單于,卻也再不敢南下牧馬。
今歲入秋後,屠耆單于突是沉痾病榻,右谷蠹王烏維趁勢率部作亂,欲誅殺屠耆單于,以報昔年殺父之仇,然終是不敵單于庭所部,敗逃西去,不知所蹤。
劉徹實是早已知曉漠北匈奴內亂,蓋因早有暗衛在漠北潛伏多年,不斷向郎中令齊山傳回密報。
烏維,乃是伊稚斜長子。
昔年伊稚斜爲左谷蠹王時,被烏桓人趁其北返漠北之際,端了王庭和留守的兩萬餘騎,軍臣單于非但未治其罪,更讓他代替戰死的右賢王,掌匈奴右部。
後軍臣單于大敗於漠南,左賢王陰殺伊稚斜,收其所部兵將,返歸漠北自封大單于,又貪圖伊稚斜之妻年輕貌美,且爲安撫和收攏右部殘餘族衆,將之立爲閼氏。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烏維焉能釋懷?
是的,奪妻!
依匈奴習俗,兄死弟及,父死子繼,非僅限財產地位,更包括女人,在漢人看來是有悖人倫,然在匈奴,老爹死了,睡自家老孃是天經地義之事。
屠耆單于雖對烏維有不殺之恩,甚至封了他右谷蠹王,然在匈奴舉族衰微凋敝之際,右部勢力更是被單于庭不斷削弱,烏維看似心甘情願的“認賊作父”,實則心中愈發憤恨的。
隱忍多年,終是趁勢作亂,雖未大仇得報,卻也攪起陣陣腥風血雨,使得本就尚未恢復元氣的匈奴更是雪上加霜,十餘載休養生息所得,皆是毀於一旦。
屠耆單于雖是慘勝,卻見得匈奴再是復起無望,病情愈發沉重,不久便即一命嗚呼,端是死不瞑目。
屠耆單于死後,匈奴諸王再度爲爭奪大單于陷入混戰,相互率部廝殺,久久僵持不下。
漢廷羣臣聞訊,皆是欣喜若狂,紛紛勸諫皇帝陛下,趁勢出兵漠北,將匈奴舉族誅絕。
奈何皇帝陛下卻無動於衷,只着大農少卿宋遠前往北冀塞,帶匈奴叛將入京,順帶讓大漢守軍將匈奴騎兵的馬匹兵械盡數收繳,與其餘匈奴部衆一道,盡皆安置在北冀塞周邊定居,可如朝鮮勞工和烏桓百姓般,靠替漢廷挖掘和冶煉銀礦維持生計。
至於歸化名額,還要待得公府仔細斟酌,再做裁示,畢竟大漢臣民對匈奴恨之入骨,若不立下真正的功績,匈奴人想要歸化入漢無疑是難上加難。
宣室殿內,皇帝劉徹瞟了眼滿臉欲言又止的太子劉沐,心中微是嘆息。
這傻兒子還是太過稚嫩,經不起朝堂那羣老狐狸的慫恿撩撥,容易熱血上腦啊。
劉徹皺眉道:“怎的,難不成你也想勸爲父發兵漠北?”
“父皇,兒臣確是覺着此乃天賜良機,不可錯失啊!”
今日情況特殊,劉沐得以列席早朝旁聽,聽着諸多朝臣慷慨激昂的諫言,饒是下了朝,仍是熱血沸騰。
“天賜良機?”
劉徹劍眉微揚,沉聲呵斥道:“愚蠢!你真以爲,匈奴連番內亂,皆是老天爺安排的?”
“嘎?”
劉沐聽得滿頭霧水。
瞧着自家兒子那副蠢樣,身爲人父的劉徹真是哭笑不得,吩咐侍立在側的符節令李福道:“讓齊山把人帶進來吧。”
郎中令齊山早是候在殿外,得了宣召,便是領了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入殿。
“罪臣烏維,拜見皇帝陛下!”
男子跪伏在地,如是道。
此話一出,太子殿下險些驚掉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