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源於陰山的武泉水靜靜的流淌着,逕直北上與雲中城西南的芒幹水匯流。附近被黑水環繞的草原,在大漠長風和蕭蕭馬鳴中四季常青。
鄭徠默默的坐在篝火前,心中不由有些煩躁。
自打當初剛出雁門塞,他就隱隱感到不對勁。與其他在雁門塞東門外接收回貨物,高高興興趕往雲中的行商不同,鄭徠發現自己的商隊裡不但多了一些牲口,還多了數個十來歲的少年。這些身着僕役服飾的少年,看起來人畜無害,但在鄭徠剛要提出異議時,一把匕首就悄然頂到了他的腰間,讓他把要說的話吞回到肚子裡。
認命的鄭徠只好帶着商隊徐徐上路,雖然他發現車轍的痕跡深了很多,顯然車上的貨物比數日前送進雁門塞時重了不少。但在領頭的少年冰冷的注視下,鄭徠理智的選擇不去過問,而是讓商隊的僕役們接收過貨物,緩緩離開了雁門邊塞。
一路行來,這些少年倒是沒有給鄭徠帶來太多的麻煩,而是默默的做着一般僕役的活計,彷彿原本就是屬於商隊中的一員。只是他們都很少說話,商隊歇息的時候,也只是聚到一起,掏出自備的乾糧和水,快速吃上幾口,從未和商隊裡的人一起進食。而領頭的少年,一直呆在鄭徠的身邊,寸步不離。
唯一怪異的是,每當遇到水井或池塘這樣的小水源,他們就會分出幾個人,從車上卸下幾個陶罐,默默的走到水源處,清洗片刻,又重新放回車上。遇到小溪流,他們就會牽上數頭原本就不屬於商隊的牲畜,遠遠的離開商隊,回來時卻再也看不到那些牲畜的蹤跡。
隨着時間的推移,鄭徠的商隊漸漸落在了其他行商的後面。
直到連續兩天沒有發現前頭商隊留下的篝火痕跡和車轍印,鄭徠才注意到商隊行走的方向發生了偏移,似乎正在往雲中的西面行進,而不是像其他商隊那樣直接往雲中方向前進。
鄭徠顯得有些氣急敗壞,正要叫來嚮導斥責一番,卻被領頭的少年攔住,顯然不希望他干預此事。鄭徠頹喪的放棄與之爭辯,因爲他已經猜出了這些少年的身份,定然是有軍籍之人。他可以不考慮自己的性命,但是他背後的整個家族,將會爲他的衝動而陪葬。
直到今日正午,他的商隊在嚮導的帶領下來到了武泉水邊,領頭的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向他提出了要求,讓商隊停駐了下來。
夜漸漸的深了,鄭徠卻無心睡眠,呆坐在篝火前,隨風揚起炭灰不時帶着火星飛濺到他的衣襟上,也無法喚回他的思緒。
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終於將他驚醒,看着迅速由遠及近的零星火光,他知道來的是匈奴人負責偵查的遊騎小隊。顯然商隊裡的僕役們已經見怪不怪,除了幾個負責守夜的武者朝鄭徠圍了上來,其他的僕役都繼續埋頭大睡。
進入草原這些天來,幾乎每日都會碰到匈奴遊騎,此時雲中在開蹛林大會,匈奴人的防備自然比從前嚴密許多。當然,匈奴人並不擔心漢朝出兵招惹他們,畢竟如今上百萬的匈奴人彙集雲中,除非漢朝的將軍們不要命了,纔敢在此時帶着士兵出現在草原上。
這些匈奴遊騎更多的是擔負着維持秩序的任務,匈奴內部各部族之間的爭鬥時有發生,特別是在每年舉辦蹛林大會時,往往火氣都有些旺盛,必須派人多加看護,免得部族間爆發過大的衝突。
因此,每當遇到匈奴遊騎小隊,鄭徠都會識相的送上一些金子和酒食,匈奴遊騎收到了好處,一般也不會再爲難商隊。漢國的商人給匈奴貴族們送來了精美的用具和吃食,自然會囑咐手下善待這些可愛的漢人。
匈奴遊騎轉瞬及至,什長打扮的騎兵首領一聲呼喝,帶着手下數騎穩穩停在篝火附近。也許是爲了炫耀馬術,匈奴什長的戰馬生生停在鄭徠的身前,馬頭幾乎直接頂在鄭徠的臉上。
戰馬呼的噴出一口熱氣,嚇得他連忙倒退了幾步,險些跌坐到地上。馬上的匈奴士兵見狀,都哈哈大笑起來,面上寫滿了戲謔。
鄭徠被身旁的武者扶了起來,卻沒有動怒,而是讓身邊的武者遠遠的離開此處,以便向匈奴人示意自己沒有防備。隨即又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滿臉堆笑的招來幾個遠遠躲到一旁的僕役爲匈奴遊騎準備酒食,更是從懷中掏出一小袋金子,恭敬的遞給了已翻身下馬的匈奴什長。
匈奴什長接過袋子,掂了掂分量,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沒有多說什麼,扭頭招呼手下都下馬,享用僕役們送來的酒食。匈奴遊騎們一陣歡呼,紛紛下馬,拍拍馬屁股,讓它們自己去飲水吃草,隨即也都大吃大喝起來,偶爾還哼上幾句草原的歌謠。
鄭徠不由鬆了口氣,環顧四周,卻訝異的發現數日來和他寸步不離的領頭少年竟不見了蹤影。他正滿心疑惑時,卻見眼前正在吃喝的匈奴什長用雙手死死的箍住喉嚨,雙目圓瞪,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跳了出來。
鄭徠頓時嚇得後退了幾步,卻見匈奴什長忽的站了起來,長大嘴巴,喉頭髮出赫赫的嘶吼聲,步履艱難的向他走來。匈奴什長臉色鐵青,眼角和鼻孔都向外滲出暗紅的血線,狀若厲鬼。
就在鄭徠驚慌失措之際,身旁突然迅速衝出一道黑影,寒光閃過,匈奴什長箍在喉頭的雙手被生生切了下來,脖子上也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血口,不斷往外噴射出大股的血液,濺射到鄭徠的身上。
鄭徠嚇得正要尖叫,卻覺得喉頭一陣劇痛,頓時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於標看了看地上蜷縮成一團的鄭徠,微微嘆了口氣。作爲羽林屯長,他決定親自帶隊執行深入草原污染水源的任務,比起只需投送患病牲畜的其他小隊,難度實在高上太多,卻又不容有失,交給別人他放心不下。
帶着手下最優秀的羽林衛,裝扮成僕役,跟着這支運送陶器的商隊進入草原。
數日來,路上所有遇到的小水源,都已經傾倒了大量疫病牲畜的體液。而小溪流裡,也都掩埋了患病牲畜的屍體,爲了保險起見,羽林衛在殺死患病牲畜前,還給它們灌服了大量的疫病體液。
如今到這武泉水,任務也算完成了。
環顧四周,見其他羽林衛已經收拾了所有的匈奴遊騎和守夜的武者及僕役,甚至沒有驚醒熟睡中的其他人,他滿意的點點頭,揮了揮手中特質的羽林彎刀,將上面沾染的血液甩開。
“屯長,剩下的僕役……”
一個羽林衛靠了過來,猶豫着低聲問道。
於標皺了皺眉,冷着臉揮刀做了個砍人的動作。
羽林衛點點頭,擡起手朝四周的同伴做了個相同的手勢。羽林衛們隨即默契的悄聲潛入了一個個帳篷,不到片刻,帳篷裡偶爾響起少許悶哼聲,卻沒有太大的動靜,而羽林衛們紛紛聚攏回來,收刀覆命。
於標對着羽林衛們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們各自行事去了。而他則取出一個小瓷瓶,將瓶中見血封喉的毒藥塗抹到匈奴人的箭頭上,帶着兩個羽林衛,將匈奴戰馬一一射殺殆盡。隨後又領人在河岸上挖了個大坑,將戰馬和匈奴人的衣物全部掩埋,並在上面堆滿了漢人和牲畜的屍體。
等到羽林將士們將一切處置完畢,天色已經有些微明。
翌日清晨,另一批匈奴遊騎經過此地,只見滿地都是散亂的帳篷和貨物,武泉水的岸邊滿是漢人和牲畜的屍體。
遊騎首領見狀,不由低聲嘟囔道:“也不知道是哪個不守規矩的憨貨,劫掠漢人的商隊也就罷了,竟然還把人全殺了,顯然是怕這些漢人去找相熟的部落首領告狀吧……”
隨即,他招呼手下游騎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免得到時候賴到他們的頭上。劫掠漢朝商隊雖算不的什麼大事,但總少不得挨頓處罰。甚至連岸邊的屍體都沒有收拾,他們就絕塵而去,沿着河繼續巡視。
一路上,他們偶爾還會看到幾具順流而下的屍體,顯然在水裡泡了很久,有些浮腫,實在有些噁心。遊騎們不由加快了幾分速度,免得晚上吃飯的時候還想起這些噁心的東西。
而此時,數個僕役裝扮的少年,正駕着一輛裝着少許破爛陶器的牛車,緩緩的朝雁門塞駛去。顛簸的牛車上,面目蒼白的鄭徠奄奄一息,身上覆蓋着商隊的旗標。
回程的路顯然要快上許多,偶爾碰到匈奴遊騎小隊的盤查,於標都會哭喪着臉,用半生不熟的匈奴話,手舞足蹈的向他們描述着怎麼遇到的草原馬賊,商隊的老爺被打得半死不活,所有貨物都被搶劫一空,只剩下這輛破爛的牛車,送老爺回大漢救治。
匈奴遊騎們看到牛車上死活不知的鄭徠,又見他身上蓋着的確實是匈奴貴族賜給相熟漢朝商人的旗標,表明這個商人受到他們的保護,便也沒再爲難他們。甚至有個同情心氾濫的遊騎首領還送了他們一些風乾的馬肉,直把少年們感動得涕淚橫流,紛紛跪下磕頭,搞得遊騎首領都有些不知所措。
數日後,於標一行人終於回到了雁門塞東門外,在出示了信物後,早早接到上官吩咐的門吏趕緊將他們迎進城中。
聞訊趕來的公孫賀興奮的拍着於標的肩膀,高聲笑道:“你們是回來得最晚的隊伍了,此次任務總算是圓滿完成!衆位兄弟們辛苦了,回去後爲你們向頭兒請功!”
他壓根就沒有詢問任務的結果,因爲他知道,若是任務沒有完成,這些羽林精英們寧願以身殉國也不會回來的。而他口中的“頭兒”,就是太子劉徹,這是羽林將士們特有的暗語。
於標諸人聞言,不由滿臉激動,齊齊行了個軍禮,大聲吼道:“爲國羽翼!如林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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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賀面色一肅,也站直身子,回了個軍禮,朗聲道:“爲國羽翼!如林之盛!”
而緊隨他身後的上百名羽林將士,也都挺起胸膛,行禮應和道:“爲國羽翼!如林之盛!”
雖只有百餘少年,卻聲震雲霄,如平地驚雷,讓人不敢掠其鋒芒。一旁的郅都微微點頭,心中讚歎不已,不過區區稚齡,卻有如此氣魄,假以時日,定然不負“國之羽翼”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