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過冬是道坎,太皇太后竇氏已年過古稀,每歲凜冬皆是苦熬,只盼能熬到來年春暖花開,又能向老天爺多借些時日。
然今歲她怕是熬不過去了,未入冬月便是病倒,沉痾病榻月餘,病情非但不見半分好轉,且多是終日昏睡,鮮少見得醒轉。
皇帝劉徹雖派太醫官爲自家皇祖母全力診治,然心下也知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他這穿越衆或許能替人“改命”,卻不可能“逆天”的,依史籍記載,太皇太后正是崩殂於今歲。
太上皇劉啓,樑王劉武和大長公主劉嫖皆日夜在榻旁侍疾,無論他們三人的脾性如何陰狠暴戾,如何跋扈張揚,但確是頗爲孝順的,鮮少有忤逆竇氏之舉。
尤是劉啓,若非顧及着自家母后,又有皇兒劉徹屢屢從旁出言勸解,他早年在位時必會設法除去胞弟劉武和母族竇氏外戚。
生老病死本是人間尋常事,任你身份再尊貴,也買不通地府裡的閻王。
或許醫官能從醫書中找出爲劉啓緩解頑疾的法子,然對於太皇太后這“壽元將近”的年邁之人,卻如何能向老天“再借五百年”?
這道理,劉啓等人亦懂,故而也沒對太醫官們有甚麼不滿。況且太皇太后德高望重,福壽雙全,家族興旺,乃全福全壽之人,若此番“全終”,依漢人民俗倒也算是“喜喪”了。
太皇太后更是個豁達之人,偶爾醒轉時,見得榻旁侍疾的子女面色哀慼,反是屢屢出言寬慰。
現今她子孫滿堂,大漢社稷昌盛,九泉之下見得先帝,也能坦言以對,不再爲昔年毒殺代王后及其四個兒子之事心存歉疚。
她的手段雖是狠毒下作,然也是被逼無奈,宮廷爭鬥向來血腥殘酷,容不得半分心慈手軟,況且事實證明,她的子孫治下的大漢愈發興盛富饒,無論兒子劉啓還是孫子劉徹,若日後不行差踏錯,勢必得爲名垂青史的千古聖君。
她出身卑微又如何?
她從未自怨自艾,學宮規儀態,數十載夜夜反躬自省,唯恐有失儀之舉,學識文斷字,數十載苦讀經史子集未曾釋卷。
做宮女時,她盡心伺候貴人;做妃嬪時,她盡心養育子女;做皇后時,她盡心母儀天下;做太后時,她盡心輔佐新帝;做太皇太后時,她欣然放權,安心幽居深宮,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再未過問朝政。
試問歷代賢后,又有幾人能如此?
幼子劉武已遷居長安,長子劉啓也息了弒弟之心,兄弟倆近年堪稱兄友弟恭,女兒劉嫖身爲大長公主,非但位同諸侯王,其女阿嬌更是貴爲皇后,與皇帝甚是恩愛,且已誕下皇長子劉沐。
身後事,多已無憾,死又何懼?
趁着尚清醒時,太皇太后讓子女先去側殿梳洗歇息,且摒退了宮人,獨留下皇帝劉徹這孫兒。
“徹兒……”
她微微擡眸,睜着渾濁雙眼想要瞧清孫兒的長相,卻似蒙了重重白幔,只能隱約瞧見那朦朧的身影。
“皇祖母,孫兒在呢。”
劉徹忙是舉步近前,側坐榻沿,雙手緊緊握住她已然枯瘦不少的雙手,面色頗是哀慼。
年幼時,皇祖母正是用這雙手,無數次撫着他的腦袋,笑罵他淘氣,多少寵溺多少包容皆在那細細的摩挲中。
也正是這雙手,將老爹劉啓推上儲君之位,又扶他坐穩了帝位,屢屢出面爲他撐腰,穩定政局。
剛即位的劉啓太過激進,在陣腳未穩前便下旨削藩,導致吳楚七國之亂,若非有竇太后強力鎮壓朝堂各大派系,且在劉啓與關中世家間調和鼎鼐,吳王和楚王“清君側”的由頭只怕會得到不少王侯權貴的響應。
或許吳楚之亂仍會被平定,然朝廷絕不會贏得這般輕省,只因關中沒亂。
不敢說是這雙手撐起大漢的脊樑,但若少了這雙手,某處脊柱怕是要彎的。
太皇太后反握他的手,緩聲道:“徹兒,祖母已無甚遺願,唯我去後,還望你仍能善待竇氏。”
劉徹由衷道:“祖母放心,舅祖父識時務,知進退,近年非但對孫兒多有扶持,更助朝廷兵不血刃解決朝鮮,立下大功,孫兒皆是記在心上的。”
太皇太后鬆了口氣,臉上露出欣慰的淺笑,她曉得自家孫兒向來守信,更不會妄言誆騙她。
她緩了緩,復又道:“祖母曉得你對外戚尚心存忌憚,然你能如此善待外戚,祖母已是心滿意足,不若這般,竇浚年事已高,便讓他告老致仕,辭了那大行令。”
劉徹無奈道:“祖母難道還是心存顧慮麼?”
太皇太后輕笑道:“倒是不至於此,只是竇氏得罪過太多人,祖母若在,還可庇佑母族,祖母若是去,就得靠你父子二人照應,倒不如早早急流勇退,不再摻和朝堂之事爲好。”
劉徹沉吟片刻,便是頜首應諾。
皇祖母的意思,無非是讓竇氏漸漸遠離權勢爭鬥,在太上皇老爹和他這皇帝尚能庇護他們時,趁早“安全下樁”,免得日後惹了後繼之君的忌憚,被過往得罪的諸多世家權貴落井下石。
太皇太后聞得劉徹應下此事,笑容更勝,便是讓他宣召竇浚入宮,她眼瞧着就要撒手故去,老劉家沒甚麼可讓她惦記操心的,唯是孃家人還得好生囑咐。
劉徹自是遵從,步出內寢,着宮人宣召竇浚前來長信宮。
此時雖已入夜,但也顧不過來會否擾了皇祖母休息,老人家睡的時間夠長了,若再不趁清醒時囑咐幾句,誰曉得再次闔上眼瞼時,是否會就此長睡不醒。
皇后阿嬌亦是聞訊趕來,更帶上了小劉沐。
待過得年節,小劉沐就已虛年五歲,已到得醒事的年歲,雖尚未能理解死亡的意味,卻也曉得曾祖母害了病,且病得很重很重。
太皇太后害病後便早有囑咐,爲免小劉沐染了病氣,不讓劉徹和阿嬌將他帶來問安,更別說讓他在側侍疾了。
然見得太皇太后的病情愈發嚴重,阿嬌今日聞得她醒轉後,寧可違揹她的再三叮囑,也要帶小劉沐前來。
小劉沐脾性隨了阿嬌,雖是霸道兇悍,卻重情重義。阿嬌這母后向來不靠譜,劉徹這父皇又多是嚴加管教,他每每闖禍皆是曾祖母替他出面撐腰,自是對曾祖母最是喜歡。
近日他本就鬧着要見曾祖母,今日得了母后準允,自是緊趕慢趕的收拾出些珍藏着的寶貝,說是要將之孝敬給曾祖母,好讓曾祖母歡喜,得以早日病癒。
阿嬌瞧着兒子那傻乎乎的笑容,內心不禁哀慼,淚水盈滿了眼眶,雖強忍着沒滑落面頰,卻反是更讓人瞧着心疼。
劉徹見得妻兒到來,從袖帶掏出帛巾,替自家傻婆娘拭去眼角的淚水,緩聲到:“皇祖母神色不錯,帶沐兒進去吧,莫要再哭,免得惹皇祖母傷懷,反倒還要來寬慰你母子二人。”
阿嬌臻首微垂,深呼吸了數次,收起臉上的悲色,換上副略顯僵硬的笑臉,方是擡頭道:“臣妾醒得的。”
劉徹無奈的搖搖頭,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聲道:“誒,傻婆娘,快進去吧。”
阿嬌點點頭,便是牽着小劉沐,又替他提着一大包裹的“寶貝”,緩緩入了內寢。
不多時,內寢便是傳出陣陣歡笑聲,太皇太后的聲線雖略顯嘶啞,卻聽出不甚麼虛弱的感覺,仿似已然病癒般。
劉徹不禁喟然長嘆,只怕皇祖母確是熬不過這道坎了。
是夜,大行令竇浚入宮覲見,聆聽太皇太后數句勸誡叮囑,陽信公主和南宮公主便也聞訊趕來,虛年將滿十三的泰安公主更是直接從太壽宮與長樂宮相連的廊道狂奔而來。
諸位親王雖未獲得太皇太后準允接見,卻也入了長樂宮,在外殿等候。
夜半時分,太皇太后傳下口諭,留下常山王劉舜和泰安公主侍疾即可,其餘諸人皆速速出宮回府,莫再勞師動衆的胡亂折騰。
漢七十一年,臘八。
太皇太后竇氏崩殂,諡號孝文皇后,與孝文皇帝合葬於霸陵,身後留下三道遺詔。
一者,子孫需尊先帝遺詔,居喪從簡,服衰不得超過三十六日;
二者,長信府的珍寶物件皆留給皇后,大長公主及南宮公主;
三者,常山王劉舜長子封侯,長女封翁主,無關嫡庶;泰安公主未來的駙馬雖仍由太上皇及太后待其挑選,然若她本人不應,則不得逼嫁。
太皇太后三道遺詔,皆只言及家事,無涉朝政,雖說第三道確實有違禮制,然諸御史皆識趣的保持沉默。
在天家哀痛之際,爲此事跳出來鬧騰,質疑太皇太后的遺詔,那真是自尋死路,且不說皇族會盡皆暴怒,便連對這位賢后感念在心的諸多大漢臣民,只怕都放不過那作死之人。
青鸞臨塵七十載,母儀天下四十年,相夫教子,匡扶社稷,向來尚儉愛民,帝后之賢有出其右者乎?
後世史家皆以爲竇太后擅權專政,然她又做錯過甚麼?
漢武帝即位之初,各種舉措何其激進粗暴,使得朝野大亂,在竇太后故去後,更是窮兵黷武,導致民生凋敝,餓殍遍野,真能稱千古一帝麼?
竇太后從未錯看漢武帝,後人卻是錯看了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