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無聊賴的太子殿下啃了小半個寒瓜,從躺椅上起身,毫無儀態的伸了伸懶腰,便是擺擺手,將省下的寒瓜賞給隨侍的小宮婢,隨即自顧自的去沐浴更衣了。
宮婢們自是笑逐顏開的謝賞,倒也沒太過受寵若驚,蓋因皇后和太子皆是豪爽脾性,雖說有些急躁霸道,但平日對宮人還是頗爲體恤的,偶爾會賞賜些難得的吃食,也免得浪費了。
在漢代,真正的尊貴之人,都不太會對下人疾言厲色,免得失了儀態,降了格調,不值當。
依着皇后和太子的身份,想要收拾宮人,隨意給個凌厲眼色,就能讓那人吃不了兜着走了,真正能讓他們怒斥乃至出手收拾的,怕不得是王侯權貴或他們的親眷。
沒有足夠的權勢地位,壓根不會被貴人們看在眼裡,罵你都覺着廢唾沫,這就是赤果果的現實,亦是權勢之所以誘人的主要原因。
倒不是說皇后和太子目中無人,但對於尋常宮人,這對極盡尊貴的母子確是不可能平等視之的,真正能得他們正眼相看的,也就大長秋卓文君和符節令李福等少數大內宰和大宦官。
與隨手賞賜尋常宮人不同,皇后和太子給大內宰和大宦官賞賜時,可都不是些玩剩下,吃剩下的零碎,譬如最得皇后信重的卓文君,每到新鮮瓜果逢季,賜給她的都是成籮成筐的,不比賜給皇親苑內那些劉氏宗婦的少。
甚麼是近臣?
大內宰和大宦官就是近臣,歷朝歷代多有閹宦亂政的例子,這也沒甚麼難以理解的,作爲隨侍天家之人,他們往往能獲得天家更大的信任,說實話,不信任他們,難道要信任那些有資格爭奪帝位的叔伯兄弟麼?
這是人性,絕大多數人是不能免俗的,只看天家是否懂得“偏聽則暗,兼聽則明”的道理,是否能不輕易被人矇蔽罷了。
當然,絕大多數內宰和宦官也無法到得如此高的地位,往往就是和今日隨侍劉沐的小宮婢們般,偶爾得賜些瓜果,就能吃的眉開眼笑的了,放在後世,真真就是所謂的吃瓜羣衆。
言歸正傳,太子殿下之所以沐浴更衣,倒不是愛乾淨,而是想着出宮去看看,故而換了身尋常世家貴胄日常所着的燕居常服。
宮人和郎衛對此也習以爲常,小宦官們屁顛屁顛的去備車,內衛也去換了常服,並傳訊輪值的暗衛將領,好遣麾下暗衛提早出宮,在各處要道潛藏佈防了。
皇帝陛下唯一的子嗣每每微服出宮,雖是鮮少擾民,卻總會讓郎署繃緊神經的,後世影劇那些皇子公主隨意翻牆出宮的情形,放在現實中,怕是沒翻過宮牆,就被郎衛擒拿在地,押往郎署了。
宮城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饒是劉沐貴爲儲君,若非皇帝劉徹早已下了聖諭,允他閒暇休歇時可隨意出宮,他也絕不會如現今般出入自由。
太子殿下出宮路線一如往昔,先是去未央宮北門附近的皇親苑走一遭,倒不是想拜謁宗室長輩,若是無甚必要,劉沐向來不喜這些繁文縟節的。
皇親苑乃劉氏王侯的聚居之地,自是守備森嚴,京尉中營除卻鎮守未央宮北門,亦擔負着巡守皇親苑和北闕甲第的職守。
衆位親王和公主府邸所在的天家內苑,更是由戍衛宮門的羽林衛守備,對出入者的嚴密盤查一如宮廷。
太子劉沐雖是乘坐尋常權貴的青銅軺車,卻因有暗衛先行開道,一路直入天家內苑,皇親苑內但凡有劉氏王侯遠遠瞧見這情形,約莫都能猜到這是太子殿下又在玩微服出宮的戲碼了。
有些事是很容易瞧出端倪的,只是聰明人往往會故作不知,恍若未聞罷了。
若非如此,太子每每微服出宮,郎署也不會如此着緊,遣出大批內衛和暗衛隨扈。
劉沐自身多少也曉得這情形,卻是一如故我,畢竟自幼就已習慣被層層護衛着生活,該吃吃,該喝喝,若是太過在意這些,那真真不用活了。
享盡榮華富貴,又想毫無拘束的活着,那只是後世某些明星大腕的故作矯情。
劉沐剛到的天家內苑,諸位親王和公主多已得了下人稟報,卻也沒出府迎候,好歹身爲長輩,再說太子殿下也未必有心來拜謁他們,若是冒然前去,指不定還敗人興致討人嫌。
非但親王和公主們如此,便連各府下人亦如此,遇着那直入天家內苑的青銅軺車,皆是緩緩趨步退避。若殿下駕臨時隨着太子儀仗,那他們此等作爲無疑是大不敬,此時不上前迎拜,反倒合宜了。
當然,也非人人來得及退避,亦非人人都想着退避。
今日劉沐乘坐的軺車剛是入得天家內苑,便在寬闊的青石大道上遇着正在玩耍的一羣小屁孩,後頭跟着不少侍婢。
天家內苑有羽林衛戍守,自是安全無虞,故天家親眷只要不出苑門,出府玩耍或過府串門時多是不會帶侍衛隨行的,有侍婢跟隨即可。
正因如此,諸位親王和公主的子嗣們多是混得熟,年歲稍大的會不時相聚飲宴,年歲稍幼的孩童更是時常聚衆嬉戲。
此時在青石道上玩耍的,乃是天家內苑年歲頗小的數個孩童,劉沐見狀,忙是吩咐馭車的內衛勒馬,未待軺車徹底停穩,便是徑自躍身下車,身手矯健得緊。
隨扈的內衛們雖已慣見,卻仍是無奈嘆氣,太子殿下骨子裡仍是個沒心沒肺的熊孩子啊。
早在軺車駛近時,那羣天家貴胄和隨身侍婢就已瞧出是太子駕臨,早已躬身迎候,便連最喜歡太子族兄的劉孝和劉悌,都乖乖的見拜行禮,待得太子族兄擺手免禮後,才歡天喜地的衝上來拽着他的袍袖撒歡。
“哇哇哇~~”
一個小男童見狀,忙吭哧吭哧的蹬着三輪小車,也是急着衝過來爭寵。
“急個甚?”
劉沐不禁哈哈大笑,邁着大步迎上去,抵停了那小車,將男童抱了起來,“你這急脾性可不似十三皇叔。”
劉沐的十三皇叔,自然是清河王劉乘。
王皃姁膝下的四個兒子,廣川王劉越和膠東王劉寄迎娶的正妃皆爲世家貴女,卻至今爲能誕下男丁。
清河王劉乘和常山王劉舜,皆先納了民女爲少妃,常山王少妃裴澹倒還算是良家女,清河王少妃公孫慧那可是出身匈奴啊,然偏偏是這兩個出身卑微的少妃,接連爲自家夫君誕下王嗣。
王皃姁每每談及此事,皆是唏噓不已,天家尤重子嗣,天家媳婦甚麼出身不是最重要的,能不能生下和養好兒子纔是關鍵,太皇太后竇氏和太后王娡皆是最好的例子。
皇帝劉徹之所以能獨寵皇后阿嬌,皇兒劉沐的存在亦是關鍵,否則即便夫妻倆感情再深,該納妃還得納,否則日後誰來傳承帝位,誰可託以社稷?
裴澹剛誕下龍鳳胎,便是母憑子貴,得正妃位,成爲堂堂正正的常山王妃,而公孫慧雖只比她晚了半年產子,卻直到去歲才得晉清河王正妃。
劉究,清河王劉乘的獨子,直到去歲,已虛年三歲的他,才真正成爲嫡子,而非庶子,也才真正具有與族兄劉孝和族姊劉悌相提並論的資格。
雖說衛尉公孫賀亦身具匈奴血脈,但長安公孫氏從其祖輩就刻意的迎娶漢室貴女爲正妻,到得公孫賀這代,本家嫡系的匈奴血脈已洗得甚爲淡薄了。
況且公孫氏用赫赫戰功證明了對漢室的忠誠,尤是公孫昆邪和公孫歂這代人,手裡沾滿了匈奴人的鮮血,說他們會私通匈奴,大漢臣民皆是不信的。
公孫慧可就不同了,昔年皇帝劉徹御駕親征,大破匈奴於漠南,公孫慧及其家人被押爲戰俘,後又被髮賣爲奴。
若非得蒙清河王劉乘垂憐,容貌秀美的公孫慧指不定要被髮賣到章臺窯館;若非公孫慧聰慧異常,且運氣不差,在帝國科學院內以奴匠身份製成防腐膠漆,皇帝劉徹也不可能允許劉乘將她納爲少妃,其家人也不可能如現今般脫了奴籍,得以改名換姓,以公孫氏分支的身份,在長安城內購宅置地,安享榮華。
實話實說,親王要納匈奴女子爲少妃已屬不易,要爲其扶正妃位,沒有足夠的理由,別說太上皇和皇帝不會準允,便連宗室長輩和朝堂元老都無法接受。
匈奴,着實是令漢人恨之入骨的字眼,絲毫不遜於後世國人對倭奴的痛恨,甚至猶有過之,後世華夏還有不少哈日精日之人,大漢卻絕對無人敢跳出來爲匈奴說半句好話。
便連“劉究”之名,亦是去歲清河王劉乘懇請自家皇帝兄長賜下的,否則因公孫慧出身匈奴貴族,日後此子少不得擔負諸多非議。
可憐天下父母心,劉乘即便貴爲親王,亦須爲自家兒子苦心思量。
皇帝劉徹之所以願力排衆議,準允劉乘爲公孫慧扶正妃位,讓此子得爲親王嫡子,併爲其賜名“劉究”,非是隻因與劉乘的手足情分。
究者,取深入探求,靡屆靡究之意。
劉究得賜此名,皆因其母公孫慧去歲在帝國科學院再度有所建樹,大大推動了大漢化工業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