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節氣,雨下而爲寒氣薄,故凝而爲雪,小而未盛。
漢六十一年,小雪的隔天便是下元節,百姓們往往在這日齋天,以感謝上天賜予風調雨順的好年景。
湊巧在這日的入夜時分,京畿三輔皆下起初雪,百姓們直呼上蒼開眼,有道是瑞雪兆豐年,莊稼盡數收割,粟谷晾曬儲存,初雪便即來臨,關中各地來年必然又是大豐收。
關中百姓喜迎初雪,遼東郡的百姓卻是望着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犯愁。
遼東郡的初雪在九月便已來臨,之後又陸續下了幾場雨雪,待到十餘中旬,這雪是停都不住停了,且愈下愈大。
或許是靠海的緣故,遼東郡不似燕北各郡的乾冷,而是帶着濃重潮氣的溼冷,讓隨李廣前來遼東郡的三萬細柳將士難受得緊。
太子劉徹早料到細柳將士在遼東難以熬冬,遣人送了大批羊毛衣物及毛毯,且每人分發數套,足以換洗。取暖用的火油更是源源不斷的運來,甚至派匠師前來指導將士們盤火炕。
將士們自是感恩戴德,新任遼東太守李廣卻是無奈得緊,他早向太子殿下上奏,言明遼東苦寒,細柳將士可先留在朔方或燕地越冬,待開春再進駐遼東。
畢竟三萬細柳皆是精騎,即便刻意保持馬力,數日亦可疾馳千里,而朝鮮新王即位,雖陳兵列境,但遼東郡的數萬邊軍也非吃素的。若朝鮮人真是癲狂到興兵進犯,即便遼東難以盡數把守長達數百里關牆,但撐到細柳營馳援卻是有把握的。
偏生太子殿下傳來密信,執意要讓細柳將士隨他赴任,說甚麼要提前適應環境,備不住往後要打多少年。
區區朝鮮,要打多少年?
“若給老夫三萬細柳並七萬步卒,不到半年光景,便將朝鮮全境盡皆踏平了。”
李廣近年來連番大捷,不免有些傲然自得,如是想到。
遠在長安城的劉徹自是不知他的想法,即便知曉也不會太過在意。
李廣確是猛將不錯,但是大局觀差得很,不足擔當大軍主帥,讓他統率三萬細柳打打局部戰爭就行了,更大的戰役指望不上他的。
朝鮮不是那麼好滅的,隋唐兩朝爲征討高句麗耗損的兵力數以十萬計,最終還是沒能徹底滅了它。
漢初的朝鮮雖沒有後來的高句麗強,但地形氣候皆差不多,即便攻陷了朝鮮國都王險城,之後如何徹底剿滅朝鮮餘孽和其餘土著,如何長久佔據那個半島,都非簡單之事。
光憑李廣那莽夫,解決不來的。
放眼現今的大漢羣臣,軍事和政務皆俱才能之人唯有現任的雲中太守郅都,且待開春後,看看匈奴的軍臣單于有何舉動,會不會興兵南下,爲右賢王和左谷蠹王復仇。
若是匈奴單于庭認慫,那郅都就可從雲中調任遼東,專心經略朝鮮。
想要滅掉朝鮮,進而徹底佔據朝鮮半島,自然需要個穩定繁榮的遼東郡作爲大後方。
劉徹尋來江都王劉非,讓他以皇室實業的名義出資,聯合大河以北各郡縣的世家大族,在開春後修築從燕北的涿郡通往遼東郡的直道。
這條直道是不宜鋪設瀝青的,遼東的天氣太過酷寒,現下的瀝青只是粗製品,遠不及後世耐熱耐寒的高品質瀝青,每到冬季必然會出現大量冷縮開裂的現象。
只能通過適當調配,降低黏漿土的剛性,提高韌性,在確保足夠硬度的前提下,儘可能建成相對柔性的砂石路,既避免大面積開裂,亦便於日後修補。
劉非帶着詹事府培養出數名泥瓦匠師剛離開,劉徹復又找來大農令曹欒,讓他從齊地各郡縣的常平倉調出大批糧草,由琅邪水師出動舟楫樓船,趁着真正的酷寒未至,遼東沿海尚未凝結冰凌,趕緊將糧草運去。
劉徹沉吟片刻,吩咐道:“今年燕地和齊地各郡縣百姓繳納的粟谷皆不用運來京畿了,就地運去填補那些常平倉吧。”
曹欒非但沒有反對,反是頗爲欣喜。
近年來大漢各地風調雨順,沒甚麼大的天災,不少郡縣又得以使用化肥,畝產大爲提高。太倉的倉廩雖不斷增建,卻依舊不虞使用,曹欒是既高興又犯愁。
燕地郡縣多爲平原,齊地郡縣又自古物產豐沛,歷來皆是向朝廷納糧的兩大地域。
今年兩地不用往京畿運糧,倒是替曹欒省了不少心,即便那些常平倉未必能盡數裝下,但想要增建倉廩儲存卻是比長安的太倉要容易得多,耗費也少得多。
長安城現下的物價是迎風便漲,用工又極度短缺,百姓替朝廷服徭役雖不需工錢,但吃住的花銷總是要國庫支付的。漢帝劉啓要留得愛民如子的好名聲,國庫近年又歲入大漲,自是不許官員在自個眼皮子底下苛待役夫,好吃好住是必然的。
如此一來,長安太倉增建一座倉廩的開銷,足以在齊地郡縣的常平倉增加三座倉廩,乃至更多。
不久遼東太守李廣便接到漢帝劉啓的聖旨,通告遼東下轄各縣官員,今年冬天需時時注意轄地雪況,若有遭遇雪災的村落,務必及時救援,並即刻上報郡府。
若有大範圍的雪災,遼東郡府可自行決斷是否令受災縣治開啓官倉,向災民放糧,並提供木材和油料供其燃火取暖。
尤是數萬遼東邊軍,今年冬季大舉增發糧餉和冬衣,供給大量火油和肉食。
朝廷此等詔令一經張榜發佈,遼東軍民俱是高呼天子聖德。
他們哪裡知曉,漢帝劉啓此時正躲在甘泉宮內,盤坐火炕上愜意的熬冬,這聖旨可是憂國憂民的太子劉徹在未央宣室命人謄寫,再從掌印太監孫全處取來玉璽,蓋上了印篆。
劉徹甚是納悶,按史籍記載,皇帝老爹還能活個四五年,且這輩子調理得不錯,活過五十歲應是不難。
怎的此時就開始做甩手皇帝了,若真能這般看淡權勢,那上半輩子費盡心思奪得大位,即位後又竭力增強皇權是作甚?
莫非真是爲國爲民,爲了這江山社稷?
劉徹真真有些猜不透自家這城府極深的皇帝老爹了,在他提出禪位,心甘情願做太上皇之前,劉徹還是不太敢放開手腳往朝堂大肆安插勢力的。
已然返回長安覆命的張騫算是個小小的試探,此番他立下大功,位列朝堂應是順理成章的。且他和劉徹的長姊陽信公主也看對了眼,若得以尚公主,好歹是皇帝的女婿,將之委以重任,應該不會觸及皇帝的底線吧?
劉徹如是想,亦如是做。
張騫雖是難得的外交人才,但如今的大行令竇浚乃是竇氏外戚的領袖,將張騫放到大行府顯是難以施展。
劉徹念及先前入中央官署協從理政時,收穫頗是巨大,便想讓張騫先進入丞相府鍛鍊些時日。
既然後世皆認可外交是內政的延伸,那好的外交官自然要先熟悉內政的運轉體系。
是以劉徹特意向滯留甘泉宮的漢帝劉啓上了道奏章,請旨免去張騫太子中庶子之職,升任丞相長史的高位。
丞相長史秩比千石,乃是丞相府中僅次於丞相司直的輔官。數名丞相長史分掌督率諸吏和處理各種政務,端是位高權重。
漢帝劉啓很快遣人送回批示過的奏章,劉徹將之翻開,唯有一字硃批“準”。
劉徹這才鬆了口氣,皇帝老爹應是真打算放權了。
張騫剛接到升任丞相長史的敕書,即刻赴任就職,丞相袁盎早已獲知此事,非但沒有暗地下絆子,反是特意指派了位丞相司直領他些時日,仔細教導其打理政務。
這待遇可不常見,畢竟丞相司直是丞相的首席輔官,除輔理國政外,還負有檢舉不法官吏之責。
御史大夫亦謂之副相,依慣例,丞相去職後,由御史大夫補位;再從丞相司直中擇取一人,遷任空出的御史大夫;復又從諸多御史丞和御史中丞內擇一人,補丞相司直。
如此這般,便能使御史府的官員多少了解些政務,不至做只會清談的言官。
故而丞相司直未來極有可能會位列三公,張騫這毛頭小子能得其言傳身教,給足臉面且不提,留下的些許師徒情誼,日後好處更大。
早朝時,不少未曾知曉此事的朝臣們見得張騫這弱冠少年身着朝服,位居丞相府班列極爲靠前處時,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他們曉得太子殿下即便膽子再大,也不敢私自將太子中庶子升任朝堂重臣的,必是得了皇帝的準允乃至旨意。
皇帝莫不是病糊塗了?
大行令竇浚尤爲驚愕,皇帝老表這是要徹底放權,準備禪位了?
高居御座的太子劉徹自也曉得朝臣們的猜疑,不管皇帝老爹如何想,此時還是不能讓這等無端的揣測喧囂塵上的,否則不利於政局的穩定。
待得羣臣入席落座後,劉徹便是讓掌印太監孫全宣讀了聖旨。
聖旨大意是簡單講述了張騫的功績,還有甚麼道德高尚,忠於職守的讚揚之語,最後一句纔是重點。
賜婚,陽信公主下嫁張騫!
羣臣盡皆懵圈,卻又恍然大悟,原來是皇帝的女婿,難怪急着破格拔擢。畢竟陽信公主年歲不小了,再不嫁出去,眼瞧着就成了老姑娘。
配個年歲相仿的丞相長史,勉強算說得過去吧。
羣臣皆是爲人父母者,念及皇帝也不容易,爲了將自個深閨恨嫁的嫡長女風風光光嫁出去,算是費着心思的,可以理解。
於是乎,朝臣們疑慮漸消,張騫的官位被視爲靠裙帶關係所得,算是替劉徹背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