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夏季一如既往的驕陽似火,時值正午,更是連未央宮裡的花草樹木都被曬得有些發蔫,只要知了毫無疲倦的叫着,讓人甚爲煩躁。
不少宮人正輕手輕腳的用網兜盡力捕蟬,免得過於影響正殿內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的早朝。
過於漫長的早朝,讓大漢君臣都感到有些疲憊。尤其是烈日已爬上了天穹的正中,烘烤着青磚鋪就的殿前廣場,肉眼可見的滾滾熱浪不斷蔓延開來,宏偉的正殿此時就像個巨大的蒸籠,不少朝臣都是汗流浹背。
漢帝劉啓和位置靠前的三公九卿倒還面色如常,雖然膝蓋和腿部都有些痠痛,但卻絲毫沒有體驗到酷熱的威力。只因御階兩側的不遠處,有兩個碩大的箱子,其正面密密麻麻的小孔內正源源不斷的向外釋出白色的霧氣,清涼得很。
靠近殿門的大臣們不時羨慕的偷偷望向滿臉享受的三公九卿,心中腹誹不已,只盼着他們早點把需要陛下聖裁的政務上奏完畢,也好儘速退朝,讓百官少受些罪。
然而眼看盛夏將至,按照往例,皇帝不日便要領着宮中嬪妃跑到甘泉宮避暑,而絕大多數大臣們近年也有了消暑的好去處——避暑山莊。爲了即將到來的長假能過得更安逸些,大量的政務勢必在最近幾日儘量處置妥當。
待三公九卿盡皆上奏完畢,早朝已開了將近三個時辰,生生從早朝拖成了“午朝”。如今百官們不但要忍受酷熱,連肚子都開始強烈抗議起來。
和後世的朝代相比,漢初的禮制極爲人性化。上朝的老臣們若是實在憋不住想要出恭,只需告個罪,就可以在內侍的引領下到偏殿解決。但出恭完畢後,還是要儘速回到正殿列席議政的。
至於想要藉故出去找些吃食墊墊肚子,那就是異想天開了。皇帝沒發話用膳,在這未央宮中,連地洞裡的耗子都不敢啃食東西。
就在文武百官們長舒一口氣,正盼着掌印太監孫全宣佈退朝時,太子劉徹緩緩起身,來到正殿中央,向皇帝躬身道:“啓奏父皇,兒臣請免除大漢境內鹽業所有額外賦稅,如同一般貨物般僅收取商稅即可,而對出關銷往大漢周邊蠻夷之地的食鹽則課以重稅!”
殿內羣臣盡皆譁然,一時間將酷熱和飢餓完全拋之腦後,彷彿夏日驚雷在耳邊炸響,震得他們七葷八素,滿臉的不可置信。
大漢立朝至今,鹽鐵專利是官與民共同採製,朝廷控制的地區,建立官營工場,設立鹽官進行管理,收入歸朝廷所有;私人控制的,其利益歸私營場主。
根據與民生息的國策,漢初相對於以往的朝代而言,賦稅是極低的,鹽稅也不例外。然而即便如此,對於鹽業的數類賦稅,卻仍成爲國庫收入的一項重要來源。
漢初的鹽業賦稅主要包括鹽課,鹽稅和鹽釐。
鹽課:指就產鹽土地、灘蕩所徵的土地和人丁課,包括場課、竈課、灘課、蕩課、折課、折價、丘折等名目;
鹽稅:是就鹽的運銷所徵的正稅,包括附加稅,分爲全國性加價和地方性加價;
鹽釐:是各地在鹽斤運銷過程中徵收的進口稅、通過稅和落地稅。
劉啓倒是沒有絲毫訝異之色,扭頭望向掌管天下錢糧租賦的大農令曹欒,問道:“曹卿且說說,去年我大漢鹽業的租賦得錢幾何?”
曹欒似乎早有準備,離席起身,躬身道:“回稟陛下,若是除去販售時的商稅,去年鹽類附加租賦當有六千餘萬錢。”
劉啓點點頭,沒有繼續要求曹欒回答出具體的數字。畢竟各項租賦極爲繁雜,即便是專管鹽稅的官吏,恐怕也不好得出精確的數值。
倒是殿內的羣臣對曹欒報出的數值有些訝異,他們原本以爲朝廷每年能從鹽業獲取了鉅額的賦稅,卻不想竟只有六千萬錢。六千萬錢雖也不少,但相對大漢近年已逼近百億錢的國庫年收入,實在也算不得過於緊要。
太子劉徹見到羣臣們臉上的訝異,心裡暗喜,復又躬身道:“莫看這六千萬錢雖多,但朝廷額外派往各地徵收相關賦稅的鹽官,稅吏乃至民夫恐有數萬之多,朝廷支出的秩俸和諸如貨運之類的雜費想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
劉啓故作沉吟之色,隨後扭頭望向丞相袁盎,詢問道:“袁卿掌管吏事,以爲如何?”
袁盎位列三公之首,地位尊崇,自是不需起身。但他還是微微側身避席,拱着手微微伏下身子答道:“回稟陛下,太子殿下所言屬實,依臣估算,相關官吏及民夫當在十萬之數,朝廷的耗費當不少於五千萬錢。”
“哦?”
劉啓劍眉一揚,裝出一副訝異的神色,緩緩道:“朕原以爲鹽稅乃極爲重要的賦稅,卻不想折算起來竟只有千萬錢能收歸國庫,實在有些少了。”
“父皇明鑑,我大漢如今倉稟充足,國庫寬裕,若還爲這區區千萬錢讓百姓承受高額的鹽價,實在不值當。”
劉徹接過皇帝老爹的話頭,繼續說道。
殿內的不少大臣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他們終於知曉太子殿下今日爲何要上奏請求撤銷附加鹽稅了。
關於南陽周邊各郡鹽價的劇烈波動,羣臣雖遠在長安卻也早有耳聞。尤其是和南陽郡富商巨賈私下有些交情的大臣,更是都接到了不少來函請託,希望他們能暗中向中央官署施壓,制止或延緩齊國行商們在沿岸碼頭大肆販售低價海鹽。
接到消息後的部分朝臣,認爲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隨即找到相熟的鹽官,甚至私下去信聯絡當地的相關官吏,試圖用些禁止鹽船靠岸或藉故扣押的小手段給齊國鹽商們製造麻煩,讓他們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
然而今日一看,太子殿下似乎對此事有所耳聞,甚至不排除他便是齊國鹽商的後臺。那些屁股不乾淨的大臣們,自然心中驚駭不已。他們雖然收了不少好處,甚至有不少大臣本就出身於南陽的世家大族,但若是要爲南陽鹽商們得罪如日中天的太子殿下,他們是萬萬不會犯傻的。
漢帝劉啓眯着狹長的雙眼,似乎正在沉思和斟酌。
丞相袁盎則是面無表情的暗自觀察着殿內羣臣的表情,他心中其實是憤怒異常的。早在月餘前,陛下和太子與他商議如何佈局,方能打擊南陽富商巨賈一事時,他還覺得有些小題大做。
然而在數日前,他竟愕然發現中央官署的不少大臣已收到了關於打壓齊國鹽商的請託,並四處找人說項。而當地郡縣的某些勢力更是直接對齊國鹽商動手,不但扣押船舶,還打傷了不少商人和船工。在當地官吏的包庇下,這些惡勢力不但沒有被處罰,反而愈加變本加厲,對敢於報官的齊國鹽商打擊報復,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至此,袁盎終於認同太子殿下的作法,對南陽及周邊郡縣官商勾結的情形必須多管齊下,徹底整肅一遍。
爲此他還特意找到大農令曹欒,承諾儘速精簡中央官署及屬下各府司冗餘官吏,以便減少國庫支出。面對袁盎的極大讓步,守財奴般吝嗇的曹欒最終同意了徹底免除鹽業附屬賦稅的建議,並表示願意配合皇帝,太子和丞相三人,在朝堂之上支持這項諫言。
“陛下,太子所言甚是。大漢至立國以來,一貫與民生息。至先帝朝更是數度減免租賦,百姓盡皆稱頌先帝的仁德愛民。如今陛下勵精圖治,大漢更是倉稟充足,若能以區區千萬錢的代價便能讓天下萬民能買到低價的食鹽,實乃大善之舉!”
袁盎見皇帝沉默不語,自是心領神會,緩緩起身,躬身說道。
殿內羣臣見狀,驚愕之餘開始有些猶豫,歷來以袁盎爲首的保皇派大臣們更是蠢蠢欲動。
“陛下,臣複議!”
大農令曹欒見狀,當即躬身道。
羣臣見到主管天下錢糧租賦的大農令,對這個傷及自身利益的作法都附議了,自然知曉木已成舟。即便是心有不甘的某些大臣,也自知回天乏術。
隨着保皇派大臣和大農令屬官都起身附議,剩下的大臣們自然也爭相恐後的附議。對於能進入朝堂議政的重臣而言,識時務,隨大流,不擅自強出頭纔是爲官之道。
劉啓對這樣的情形,自是極爲滿意的。
他雖貴爲大漢天子,但也不能事事獨裁,強硬推動政務。讓朝堂之上的各大勢力相互制衡,卻又維持表面上的和諧,達到政令暢通,這纔是真正的帝皇之道。
太子劉徹的進諫被皇帝欣然准奏後,長逾三個時辰的早朝終於結束,早已飢渴難耐的羣臣紛紛按部就班的告退而出。
袁盎緩緩而行,他身後的丞相長史孔理則是亦步亦趨。
直到行至宮門外,眼見袁盎要上車駕,才急忙上前幾步,躬身道:“丞相請恕下官冒昧,殿下今日作爲讓下官心生惶恐,還望丞相教我。”
袁盎對此毫無意外,他打量着眼前這個爲官數十載,卻一直兢兢業業,廉潔奉公的屬下,意有所指道:“某深悉你雖出身南陽孔氏,卻從未以權謀私,方纔願提醒你幾句。你孔氏一門歷代擅長冶煉,如今已是身家巨億,卻莫要試圖勾結官府,更莫要牽涉到南陽鹽商一事,切記切記!”
袁盎說完便轉身上車,只留下若有所思的孔理站在宮門外,在烈日的烘烤下躬身而立,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