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沒有刻意隱瞞出兵南越的意圖,反是特意讓郅都以南越王趙駢的名義上書朝廷,言曰南越國內亂頻仍,生靈塗炭,請求大漢發兵相助,征討擁兵自重的南越各方勢力。
朝堂之上,南越使臣向大漢皇帝呈上此份國書,劉徹則讓那使臣當殿宣讀,以公諸於衆。
朝臣們不是傻子,這裡頭的貓膩還會瞧不出來?
皇帝繞這麼大的彎子,無非是爲出師有名罷了。
皇帝要做戲,他們身爲人臣,自也不能傻看着,必得好生配合纔是。
掌外夷邦交的大行令竇浚率先出列,滿臉悲天憫人的顫聲道:“陛下,南越爲我大漢藩屬之國,其治下百姓遭受兵災戰禍,流離失所,衣食無着,着實可憐,還望陛下以蒼生爲念,準允發兵救南越百姓於水火之中。”
“陛下,大行令言之有理,我大漢向來以仁德待外邦,澤被四夷,實不能見南越烽煙四起而不顧。”
老宗正劉通年事已高,近來精力愈發不濟,本是危坐席上,半闔着眼瞼假寐,此時卻是緩緩睜眼,出言附和道。
羣臣聞言,皆是嘴角抽搐。
果是臉皮愈厚,官位愈高,兩位大卿還真是甚麼鬼話都說得出口。
瞧那大行令眼角泛淚,語帶哽咽,不知內情之人還道受苦受難的不是南越百姓,而是他竇氏子弟啊。
老宗正更是睜眼說瞎話,被屠國滅族的烏孫且是不提,至少朝鮮在名義上亦爲大漢藩屬國,可真沒見甚麼“仁德以待”。
位居朝堂,必要識時務,隨大流,既然兩大卿都出言表態,旁的朝臣自也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皆隨之出言附和,懇求陛下爲南越百姓計,出兵替其平息戰亂,使其得以安居樂業。
劉徹沉吟片刻,故作爲難道:“我大漢將士近年四處征戰,七萬西征將士剛返京不久,朕已詔令各營僕射准將士出營探家,歡度年節,豈能食言?”
“陛下,或可發宣曲大營的三萬騎兵揮師南越?”
御史中丞張騫起身避席,躬身進諫道。
羣臣更是堅信陛下早已心有定計,張騫分明就是特意出言唱和,過往可沒見過御史府的屬官言及具體軍務,頂多就是劾舉不法的軍中將帥。
宣曲大營,三萬騎兵。
羣臣官居高位,皆是心思通透之輩,瞬間便是猜到了皇帝陛下的意圖,顯是要將平定南越的大功分潤給在宣曲營任將官的諸多世家子弟。
這是好事,可加官進爵的大好事!
漢承秦制,爵位分爲二十等,無軍功者難以得封上爵,莫說各郡太守此等封疆大吏,便是做到三公九卿都未必能得封等秩最高的列侯。
似竇氏等皇親國戚的嗣子,或可賞個第十九等爵的關內候,卻仍低於列侯。
關內候與列候雖只爵差一等,各類形制尊榮卻有天壤之別,就如同位高權重的九大卿與其餘諸卿之間的差別。
這區區一步,若非立下大功,怕是一輩子都踏不上去。
對世家大族而言,能世襲的爵位比官位更爲重要。
三公九卿又如何,總有告老致仕之日,除了少府卿和太僕卿這等近乎皇帝家臣的官位,旁的公卿之位是不可能由某個世家代代承襲的。
非但羣臣不樂見,皇帝更是不可能允許出現這種情形,免得出現擅權獨大的世家。
太尉李廣雖是莽夫,但好歹在外領兵多年,深知皇帝最忌諱兵權旁落。
他近年因屢立大功,得封列候,位列三公,長子李當戶又出任城衛軍的中營都尉。
李家在軍中的威望和勢力都太大,長此以往絕非好事。
先前李廣之所以入宮面聖,用他西征的軍功爲毓瑤換得鄉君的爵位,自也有着旁的心思。
功勞太大,封無可封的道理,他是懂的,其實大多數將領都懂,全看個人能否放得下對權勢的執念,求得善終,併爲子孫鋪出坦途。
驃騎將軍秦勇告老致仕,可不就因秦氏在軍中勢大麼?
秦勇若不辭官,他的子孫非但無法被陛下重用,甚至待得陛下耐心耗盡,只怕更要痛下狠手,清洗秦氏的軍中勢力。
現下郅都出任驃騎將軍,李廣爲太尉,可分兵權。李廣的次子李椒和幼子李敢又年歲尚淺,沒有得任校營僕射,他倒還不需急着告老致仕。
只是這軍功可不能再爭了,非但他李廣不能爭,李當戶也暫時不能去爭。
念及至此,李廣忙是出言附和道:“陛下,臣也覺宣曲騎營足以平定南越,同時亦能以實戰練兵,端是一舉兩得。”
太尉府屬官的職守本就是輔理軍政要務,此時見得自家上官出言,亦是紛紛附議。
高居御座的劉徹頜首淡笑,頗是滿意李廣的知情識趣,若他出言請戰,劉徹雖不至心生猜忌,但日後絕不會再太過倚重李氏父子了。
愚蠢,纔是最大的罪過!
嗯……自家那莽頭莽腦的蠢婆娘例外。
劉徹環視殿內羣臣,緩聲道:“既是如此,待得明歲開春,便發宣曲大營的三萬騎兵揮師南越,至於主帥人選,待朕細細思量,再做定奪,如何?”
“陛下仁德!陛下聖明!”
朝臣們皆是齊聲高呼道,他們已看出陛下早拿定主意,這領兵主帥也必已有屬意的人選。
若是有人不識趣的想舉薦自家子弟,反倒會惹得陛下不悅,怕是此番出征就沒他所屬世家甚麼事了。
這等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蠢事,老狐狸們纔不會做。
於是乎,大漢朝堂和諧依舊,皇帝還是如過往般仁德賢明,朝臣們亦是如過往般忠君爲國。
太壽宮的採蓉殿內,氣氛卻頗是不好。
王皃姁杏目圓瞪,滿臉不悅之色,拍着桌案上的大摞名帖,惱怒道:“爲娘也懶得管你二人何時再度出征,總之這正妃今日是選也得選,不選也得選!”
劉越向來寡言鮮語,又頗是孝順,不願出言頂撞母妃,便是不落痕跡的暗中推了推劉寄。
劉寄自是會意,忙是行至母妃近前,嬉皮笑臉道:“阿母息怒,莫要氣壞了身子。”
王皃姁瞧着他那憊懶無賴的模樣,怒氣不減反增,呵斥道:“你等隨軍西征,一去年餘,此番若再領兵征討南越,怎的又得耗去年餘,這婚事再不定下,日後豈不是要耽誤了?”
她是真有些急,過得年節,這兩個兒子可就虛年十七了,若待征討南越歸來,怕不得年近二十了?
天家子的婚事不似尋常人家,諸般禮數皆不能輕忽,談婚論嫁,下旨賜婚,再行各項婚儀,到得正婚迎娶,沒個一年半載弄不完的,且正婚需選在春秋兩季,若是誤了吉日,又得拖個半年光景。
王皃姁倒是不擔心兩個兒子出征會遭遇不測,南越的形勢早已傳遍大漢,便是她們這些居於深宮的妃嬪亦多有耳聞。
她侍奉太上皇劉啓多年,又是太后王娡的胞妹,軍務國政多多少少有所知悉,只是平日不喜多想罷了。
得知南越新王是個未滿十歲的小娃娃,還將國政交由大將軍郅都代爲打理,她慣悉宮闈陰私,還能瞧不出那南越王就是個傀儡?
自家兒子領着世家子弟們征討南越,無非就去分潤戰功的,又是親衛衆多的軍中將帥,只要不得甚麼難以治癒的急症,在南越國還有誰能要他倆的小命?
王皃姁現下就想着讓兩個兒子先選好正妃人選,讓太上皇早早下旨賜婚。
他們出征在外時,長輩們在長安將各項婚儀都替他們行妥,待日後他倆班師回朝,只需尋個吉日正婚,直接將王妃迎娶入府即可。
偏生兩個不肖子不識好歹,硬是說甚麼南越未滅不爲家,真真把她氣得火冒三丈。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若是劉越和劉寄能有幺兒劉舜那般喜好女色,她這母妃反倒省心了。
提起劉舜,王皃姁更是無奈得緊,甚至今日對劉越和劉寄會這般惱怒,也有幾分劉舜的緣故。
王皃姁愈想愈氣,遷怒道:“舜兒都鬧着要迎娶少妃了,皆因你倆這爲人兄長的沒做好典範!”
“……少妃?”
劉越和劉寄皆是訝異不已,心道自家幺弟莫不是想女人想瘋了吧?
周制諸侯有一夫人、九嬪,後更改爲“一侯妃,少妃無定數”。秦朝施行郡縣制,無王爵,將列侯正妻的名號重新改爲夫人,少妃的名號亦被廢止,改稱如夫人。
大漢立朝後,行郡國制,郡縣與封國並存,初時諸侯王的正妻亦稱王后,隨着皇權不斷增強,屢屢削弱各大封國,遂改稱諸侯王妻爲王妃,妾室則再度改稱少妃。
劉寄瞪大雙眼道:“他正妃都尚未迎娶,豈能先納少妃?”
王皃姁惱火道:“你倆是兄長,尚未納正妃,他能先納麼?”
“……”
兩人皆是啞然無語,雖說禮法沒有言明需得兄長先娶妻,但依常例,諸皇子或親王納正妃還是有長幼次序的,尤是一母同胞,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若無太大必要,還是不要輕易破例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