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三伏,王公大臣紛紛離京避暑,太上皇和太后更早已擺駕渭北甘泉宮。
皇帝劉徹爲了滿足自家婆娘的好奇心,與她乘着特意安排好的火車車列,來回往返於長安與灞西高原,讓她過足了癮。
“待得皇兒足以肩負社稷,想來這鐵道已是四通八達,鋪展至我大漢各郡,到那時,朕當禪位,與你乘車,遊遍山南海北,共覽萬里錦繡。”
劉徹懷抱嬌妻,心生感慨道。
阿嬌生性好動,長年幽居深宮,實在是苦了她。
金屋藏嬌,聽着浪漫,實則苦悶。
宮闈之中,無論皇后還是妃嬪,皆如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享盡尊榮之餘,終歸失卻了自由,枯守宮苑,饒是無有爲子奪嫡之心,卻也難免爭寵,生出諸般妒怨嗔癡。
爭寵,或許非因對帝皇愛入骨髓,而是長久抑鬱,生出“我爭故我在我”與的扭曲心態,更因“恨人恨己無”的比較心理,往往會做出諸多損人不利己的偏激舉動,但凡見到旁人過得比自己好,必是難以忍受。
劉徹雖不曾開宮納妃,獨寵阿嬌多年,然阿嬌卻仍生出妒忌比較之心,只不過爭寵的對象不是旁的女子,而是自家兒子。
在劉徹的放養思想下,劉沐自幼就比歷朝歷代的太子少了幾分拘束,只須習練好文課武功,勤勉不怠,不違禮法,也就不再多加管束,任他肆意玩樂,放飛天性。
說穿了,劉徹的教育方式與後世華夏的大多父親沒甚麼不同,寶貝兒子功課好,絕不吝於獎賞,端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況且因着劉徹身爲富有四海的帝皇,劉沐真真享受着後世孩童難以想象的優渥生活。
嗯……雖說無法用手機氪金,玩王者農藥,然太子殿下能騎馬射獵,玩槍打靶,休閒娛樂既健康又刺激,挺好。
眼見自家兒子閒暇時總能出宮玩樂,阿嬌自是羨慕嫉妒的,奈何身爲皇后,不得隨意出宮,更不敢壞了宮規,唯恐遭了御史們的彈劾,參她失德失儀。
劉徹身爲穿越衆,自然能理解自家婆娘的苦悶。
他之所以喜愛阿嬌,也正因她的率真爽朗,在講求賢良淑德的漢室貴女中,無疑是朵奇葩,若不是娶了這麼個愛鬧騰的蠢萌婆娘,他怕也忍受不了常居深宮。
所謂娶妻娶賢,無非是渴求成功的男人想尋求個賢內助,劉徹卻覺着自身已然極度成功了,摟着個歡脫的傻婆娘挺好。
“此話當真?”
阿嬌雙眸發亮,如蘊星辰,反手摟住劉徹厚實的腰身,嬌聲道:“陛下可莫要糊弄臣妾。”
她也知他向來言出必踐,只因欣喜和羞怯,纔有此一問,實則也無須他迴應許諾,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前,心中滿是甜蜜。
得夫如此,婦復何求。
劉徹笑而不語,目光卻是望向車窗外,思緒飄遠。
他適才所言雖是隨心而出,卻也是籌謀良久的心思。
早在十餘年前,漢廷已對全境鐵業展開大規模的整並重構,少府全力協助大農府,在諸多鐵礦富集的郡縣設立官辦的冶鐵工坊。
隨着冶煉工藝的提升,加之劉徹提供了大量合金配比,使得大漢的冶金工業飛速發展,坩堝鍊鋼法的推廣,更使得鋼鐵產量逐年暴漲。
現今大漢每歲的鋼鐵產量,早已遠超十九世紀初的英國,畢竟人口規模着實不是同個檔次的,皇權體制的執行力更是無比高效,加之跨越時代的技術變革,有此成就也是理所應當。
然也正因技術跨代,使得大漢旁的工業基礎稍顯滯後,多年來全力投入的化工和冶金遠遠超前,如機械製造之類的精工業和加工業,實是在剛起步階段。
諸如簡易電報、自行車之類的小物件,許多零部件唯有少府諸冶監才能鑄造,更遑論發電機、蒸汽輪機乃至石油分餾等大型設備,因少府和帝國科學院基於保密原則,未曾盡數釋出相關製作工藝,使得尋常冶鐵工坊難以大量鑄造。
因此緣故,現今正逐步邁入初級工業化的大漢帝國,竟出現了令劉徹啼笑皆非的狀況。
鋼鐵產量過剩!
見了鬼!
嚴格來說,鋼鐵產量仍遠未達到劉徹預期,之所以顯露出“過剩”的虛假表徵,實因供過於求,究其根本,就是百姓用不起,朝廷用不完。
後世消耗鋼鐵的重頭,無非就是機械和建築,現今大漢的民間建築絕大多數仍是木製結構,頂多再用上磚瓦和黏漿土,所謂的鋼筋水泥架構,尋常百姓壓根就沒興趣,更負擔不起。
華夏百姓向來勤儉持家,原本的屋舍住得好好的,誰會無緣無故花費重金,求購鋼筋和水泥,學着造些“造型新奇”的屋舍?
饒是農人要購買些鐵製農械,實也消耗不了多少鋼鐵的,鋤犁不是日常消耗品,若是品質過得去,足能用好些年,即便崩了口,捶補捶補仍能繼續用,不可能輕易丟棄,花錢重新購買。
漢軍將士的兵械也已逐步更換,汰換下的舊兵械,多半回爐重鑄,消耗的鋼鐵也遠不如料想般多,加之現下國無大戰,平日操練毀損的兵械數量不多,在可預見的數年內,漢軍對補充冷兵器的需求反會日益縮減。
鋼鐵的用途必將愈發廣泛,此乃工業化發展的大勢所趨。
這道理,劉徹不是不懂。
關鍵是,以現今大漢的整體工業水準和民生髮展階段,消耗的鋼鐵實是不多的。
鋼鐵的成本仍嫌高昂,也是重要緣由。
有價無市,看似矛盾,實則頗爲正常。
正如後世工業化過程中的歐美諸國,屢屢出現資本家寧可將牛奶傾倒入下水道,都不肯虧本降價,賣給食不果腹的工人。
看似很殘忍,難以理解,實則蓋因邊際收益小於邊際成本,超出的供給是不符成本的,一旦競相降價,價格長期崩跌,資本家血本無歸,名下農莊與工廠倒閉,必將降薪裁員,失業工人沒有收入,連降價後的牛奶也買不起了。
此乃資本經濟的惡性循環,唯有生產力繼續進步才能解決。
類比到現今大漢鋼鐵業的現狀,解決方式唯二:一者,降低鋼鐵冶煉和鑄造的成本,降低鋼鐵製品價格;二者,提升機械製造業水準,增加對鋼鐵需求。
二者合一,無非增加不虞虧本的剛性需求,根子還是整體工業水平太低。
減產?
不可能,劉徹也絕不容許,恰恰相反,繼續擴大冶煉規模,增加鋼鐵產量,纔有助於更大幅度的降低成本,等待鋼鐵需求量大爆發最終來臨的日子。
暫時“過剩”的鋼鐵產量,自然要朝廷出貲消耗,以鼓勵和扶持各處冶鐵工坊繼續擴產。
穿越衆最大的優勢,就是對未來的前瞻性。
鋼鐵產量多少都不夠,基礎建設尚遠遠不足,朝廷投入重金,消耗鋼鐵搞基建,看着虧本,然過得十年,二十年,回頭再看,就曉得甚麼叫高瞻遠矚了。
正是出於此等考量,在三伏休朝前,皇帝劉徹已責成大農令孔僅與工部少卿賈洗儘速研擬新的鐵道線路。
此條鐵道,名爲京南鐵路,西起長安,經弘農,越函谷關,東至河南郡,再南抵南陽郡,實則也等同搭建起連通大河和淮水的鐵道陸運。
劉徹雖知曉後世華夏的鐵道線路,然大漢現今的地形地貌終歸是與後世有所不同,只能描繪個大概,給大農府工部轄下的匠師們提供些許參考。
旁的不說,大河就未曾大幅改道,奪淮入海,且因漢廷每歲皆投入重金,在枯水期驅使數以十萬計的奴隸治河,固堤清淤,保護水土,植樹造林,使得大河中下游的河沙淤積遠比史上的狀況好得多,至少近年再沒出現大規模的水患。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劉徹雖不至狂妄到自信能與大自然的偉力對抗,然秉持着人定勝天的理念,自問已是盡心盡力造福後人,治河十餘載,他頂着朝臣的質疑,投入數百萬金,動用的奴隸攏共過百萬,不惜代價的砸下人力物力。
毫不誇張的說,動用的人力物力遠比史上隋煬帝修大運河多得多,若非大漢在對外戰爭中掠奪了大量財富和奴隸,又因跨時代的技術發展,使得國富民強,漢廷的財政早就被如此龐大的治河工程徹底拖垮了。
事實證明,對外掠奪,遠比後世華夏和平發展的道路要容易得多,外族的無盡血淚,奠定了大漢富強的基石,功不可沒!
規劃中的京南鐵路,總長共計千餘里,是雍縣至灞西現有鐵道的三倍有餘,又因沿途地勢複雜多變,故劉徹倒也沒急於求成,估摸着三五年都未必能全線貫通。
好在南陽郡也是重要的鋼鐵冶煉地,可兩頭同時開工,能節省不少人力物力和工期。
皇帝發話,臣子累癱。
非止孔僅和賈洗無心避暑休假,頂着毒辣的日頭,領着屬官與匠師們探勘選址,少府卿陳煌更是忙得焦頭爛額,與掌御帝國科學院的清河王劉乘費心研議,該對各處冶鐵工坊釋出何等程度的冶煉和鑄造工藝。
光靠少府諸冶監直轄的冶煉工坊,是不可鑄造出足夠鋼軌的,依着皇帝陛下的意思,諸冶監今後該逐步轉型,專事高端的冶煉鑄造與軍工業,且在不泄機要的前提下,全力協助大農府推進大漢各式基礎工業的發展。
陳煌雖不捨放棄諸多獲利豐厚的獨門生意,然少府畢竟是皇帝私府,他身爲皇室的大管家,自是不敢有半分怨言,更不敢有半分違逆。
在此情形下,非但大農府轄下的產業獲取了大批相關工藝,消息靈通的諸多商團,亦是捧着重金,向少府和帝國科學院求購諸多渴求已久的工業技術。
油墨、染料、玻璃、制焦、制皁、煉油、冶金、造船、樹脂材料、合成橡膠……
如是種種,少府和帝國科學院多年的技術儲備和研究成果,皆是適度釋出,爲大漢的民間工業提供了更爲強大的推動力。
大農府樂見之餘,卻又更爲忙碌,須得求助各府署,研擬更爲嚴苛的技術管制和邊禁舉措,已防此類技藝流出境外。
今歲三伏,不少離京避暑的京官被府司僕射早早召回,中央官署一如往日般熙熙攘攘。
皇帝劉徹卻是自顧清閒,在自家婆娘坐膩火車後,領着她到南山河谷,採菊東籬下,悠然品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