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多年的征戰讓李廣已有些麻木,或許是他不願將心中的哀傷徹底表露,在短暫的失神後,他拿起胸前的望遠鏡,緩緩掃視了一遍遼闊的戰場,幽幽道:“匈奴人要收兵回營了。”
齊山頜首認同道:“兩翼的匈奴騎射已開始退卻了。”
李廣劍眉一揚,冷笑道:“殺傷了我數千漢家兒郎,便要罷手,當真如此輕易?”
身後的諸將眼見衆多袍澤戰死沙場,早已目赤欲裂,此時聽出李廣言語中的殺意,俱是虎軀一震,紛紛上前請戰。
“莫要着急,此番定叫匈奴人有來無回!”
李廣擺擺手,安撫下細柳諸將,隨即下達了一系列軍令:“讓兩翼精騎緊貼上去,死死牽制住匈奴騎射,不能讓他們安然退卻。前軍騎營輪番進逼,一旦匈奴中軍後撤,便即衝鋒,直至引得匈奴人重新佈陣,才能回返軍陣。各營停止輪替,盡數迴歸本陣,上馬備戰。”
眼看已是日薄西山,匈奴諸將愈發的感到不安,甚至有些驚慌失措。
樓煩王下令撤軍後,匈奴鐵騎原打算按照慣例,逐一退出戰場。然而漢軍精騎死咬不放,短短半個時辰,匈奴中軍已後撤了將將十里之地,而漢軍也就進逼了十里之地。
眼看身後的匈奴大營隱隱在望,然而匈奴諸將卻壓根不敢收兵回營。如今漢軍雖死傷了數千精銳,然而卻仍然擁有絕對的人數優勢,況且軍械精良,近戰時身着簡陋皮甲的匈奴鐵騎可不是漢軍的對手。若是匈奴鐵騎歸營後,一旦大營被圍,覆滅便在當下。
樓煩王面色鐵青,卻是一籌莫展。而白羊王更是心中滿是懊惱,早知當初就不該和這傻子合兵一處,如今被漢軍逼到如此境地,如何是好。
白羊王心中暗生退意,尋了個出恭的由頭,欲先行回營。
心亂如麻的樓煩王不疑有他,只道是白羊王怯戰,滿臉不屑的擺擺手,示意他自便。白羊王心中暗喜,壓根沒在意樓煩王的輕視,當即帶着麾下將領打馬歸營。
回到營地,他面色一肅,低聲下令道:“速速備齊糧草,盡力歸攏我部鐵騎,若是見機不對,便隨本王南下古思旺渡口!”
古思旺渡口,乃是河套東北,黃河小拐角處的一處淺水渡口。是黃河豐水期時,數百里內唯一可以度過黃河小拐角的途徑。
渡過了古思旺渡口,便可趕至黃河大拐角,通過數處淺水,進入河南朔方之地,進而逃出生天。
而此時,茫然未覺的樓煩王已是焦慮萬分,夕陽的餘暉漸漸暗淡,天邊依稀可見淡淡星光,夜幕即將降臨草原。
漢人想打夜戰!
樓煩王心中一凜,猜出了漢軍主帥李廣的心思,不由大駭失色。
遠在大漢中軍的李廣,雖不知匈奴人是否已知曉漢軍計策,卻也不以爲意,眼看大局已定,匈奴人此時還未撤出戰場,便是無力迴天。
此番計策,乃是羽林左監齊山最先提出的。
夜間作戰,乃是太子殿下在羽林和虎賁常常強調的戰術思想。其實自打劉徹穿越至大漢,便多次尋來宮中的典籍,分析了漢初之前數百年,有史可載的經典戰役。
在波瀾壯闊的春秋戰國時期,以夜戰聞名的,便是東方的齊國。
劉徹在各種典籍中,發現,齊國之所以善於夜戰,有一個相當大的原因——齊人靠海食魚!吃魚和夜戰的聯繫,就在與當時的中原百姓,不少患有雀矇眼,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夜盲症。
顧名思義,夜盲就是在暗在夜間或光線昏暗的環境下視物不清,行動困難。夜盲症是一種可遺傳性的慢性疾病,只有從新鮮的魚、肉、蛋、豆類、乳品和動物內臟以及蔬菜之類,攝取維生素A纔可減輕症狀。然而也只是減輕,在醫療落後,飲食單一的古代,想要完全治癒夜盲,是非常困難的。
在後世的研究中,認爲北方遊牧民族以肉類,奶製品爲主食,患夜盲症比中原農耕民族的機率小得多。
劉徹一直先入爲主的認同這個觀點,然而在當他得知田氏商團的羌人奴隸夜間竟全然無法勞作之時,才發覺事實和他想象中的有極大差距。
再次查閱了腦海中的大量資料,又比較了各個時代的飲食,劉徹發現,東方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夜盲症的患病比率在華夏曆史上發生過一次重大翻轉。和隋唐時的突厥不同,漢朝的匈奴和西羌,患有夜盲的機率,比漢人要高上不少。
匈奴人雖以肉奶爲主食,但新鮮肉奶不易保存,除了貴族和少數精銳騎兵外,匈奴人普遍食用醃製的肉乾,而馳騁草原的匈奴鐵騎,更是飲用奶酒,而非鮮奶。
如此一來,大大減少了維生素的攝取,加上匈奴飲食多爲烤制,難免傷肝上火。所謂清肝瀉火、解毒明目,肝熱則傷目。此時的匈奴人,熱性眼病頗爲普遍。匈奴騎兵即便沒有遺傳性夜盲,但在長期的野外作戰中,若是無暇捕獵,補充大量新鮮的動物肝臟,也會染上暫時性夜盲。
而漢人,特別是大漢的精銳部隊,平時有充足的豆類和蔬菜供應,飲食結構相對豐富,反倒較少換上夜盲症。更遑論細柳營這種“日進酒二斤,肉二斤”的精銳騎兵了,他們可以說是漢軍中的貴族軍隊,選取的都是富饒關中的良家子,從小營養豐富,進入細柳營更是好吃好喝的供着,自不會缺甚麼維生素。
在史上,霍去病封狼居胥的一戰,正是瞎貓碰了死耗子,大半夜迷路的時候,恰好摸到匈奴人的大營,用大漢的精銳鐵騎,打一羣睜眼瞎。即便不是夜盲症患者,匈奴騎射在夜間,也是威力大減,就近戰而言,壓根不是漢騎的對手。
而後世的突厥人和蒙古鐵騎,之所以大大降低了夜盲症的患病率,最重要的原因,是奶製品的發展。
乳酪從歐洲傳入東方,蒙古人發明了酸馬奶,茶葉也大量輸送至草原,而羌人的酥油茶更是頗爲普遍。而戰亂頻頻,百姓衣食無着的中原地區,反而夜盲比率大大升高了,直至抗美援朝時的志願軍戰士,還是夜不能視物,要趕緊送去胡蘿蔔,可悲可嘆啊!
樓煩王知悉了漢軍的計策,驚慌失措之下,當即下令中軍燃起火把,全軍緩緩後撤。李廣自然不會遂了他的心意,漢軍死死的咬住匈奴騎兵,頂着漫天箭雨,悍不畏死的朝急速後撤的匈奴騎兵衝殺過去。
如今夜幕降臨,鏖戰整日,彎弓無數的匈奴鐵騎,早已是疲憊不堪,得到撤退的命令,如聞仙樂,沒頭沒腦的縱馬狂奔起來。偶爾被追趕得急了,顧不得胳膊腫脹痠痛,回身射上一箭,不但軟弱無力,還無法瞄準,甚至有不少落在後面匈奴騎兵被同伴誤傷,登時一陣大亂。
反觀細柳精騎,雖是全力追擊,而且眼前漆黑一片,然而卻能根據領軍將領發出的金鼓聲,不斷調整速度和方向,與同袍保持驚人的同步性。
與匈奴人混亂的馬蹄聲不同,漢騎的衝鋒節奏頗爲整齊,轟隆隆的馬踏聲,如暗夜驚雷,聲震雲霄。
身處中軍的齊山不由讚歎不已,這就是太子殿下一再強調的紀律性吧。
古代的大軍團作戰,一般都是採用旗語,綿延數裡的大軍,要靠掌旗手傳達和接收指令。然而在黑夜中,只有中原皇朝,發展出了一整套金鼓爲令的指揮系統。特別是細柳營這些精銳,即便目不能視,根據穿透力極強的金鼓聲,也能完成協同作戰。
匈奴將領也嘗試着重整軍陣,然而此時兩翼的五千匈奴騎射已亂作一團,倉皇逃往大營和中軍所在。在黑夜裡,不遠處的匈奴大營中星星點點的篝火,和中軍燃起的熊熊火把,讓他們認爲那裡纔是最安全的地方。正在緩慢後撤的匈奴中軍,原本還能稍稍穩住陣腳,然而面對蜂擁而至的兩翼騎射,不由紛紛避讓,登時亂作一團。
樓煩王聽到前方戰陣傳了一片哀嚎,咒罵和慌亂的大叫,心中悔恨不已。
他正手足無措之際,卻聽麾下將領急聲稟報道:“大王,白羊王帶着千餘騎兵,離營而去啦!”
樓煩王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正待追問,卻聽到一陣震天的吼聲,大地開始急劇的振動起來。
前方的軍陣一陣大亂,中軍將士燃起的火把也變得雜亂不堪,混亂迅速的波及到了身處中軍的匈奴諸將,一個匈奴仟長疾馳而來,絲毫不顧侍衛的阻攔,大吼道:“大王,漢軍衝殺過來了!前軍已儘速潰散!兩翼騎射已四散奔逃,快撤兵吧!”
匈奴諸將聞言大駭,紛紛看向了樓煩王。在火光的映照下,盡顯疲憊的樓煩王臉色數遍,隨即咬着牙狠聲道:“傳令前軍阻擋漢軍,諸將歸攏將士,隨本王移師南下!”
匈奴諸將心知肚明,樓煩王雖說得好聽,“移師”擺明就是逃跑的意思。眼看敗局已定,他們哪敢怠慢,逃命要緊,敷衍的歸攏了一些將士,領着帳下親兵,丟下萬餘潰不成軍的袍澤,隨着樓煩王倉皇南逃。
而此時的大漢中軍,李廣遙望匈奴中軍散亂不堪的火把漸漸分散,並迅速減少,直至完全熄滅,豪氣干雲的大喝道:“全軍衝鋒!各騎營四散而去,捕殺匈奴殘軍,不需留下俘虜,以免拖延馬速,務必一個不留!親衛營隨我前去,斬殺敵酋!大漢威武!”
“大漢威武!”
細柳諸將早已戰意沸騰,俱是大吼一聲,領命而去。
是夜,西北長城關隘外,殺聲震天,徹夜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