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輔,京兆尹,霸水。
黎明前,天空灰‘蒙’一片,周圍瀰漫着涼絲絲的薄霧,東方天際,已經微微‘露’出橙黃‘色’,這正是日出前的徵兆。
董越坐在馬上,凝神細看,一道道人影在霧中若隱若現,僅僅一夜的時間,便搭建出十數條百餘丈長的浮橋,這等能力,他自問辦不到,由此對蓋軍更加忌憚三分。
董越緩緩擡起右手,衝着後面擺了擺,董基心領神會,不一刻就組織起一支高達三千人的弓弩隊,橫列於霸橋兩側,隨着一聲令下,矢如雨發,密集地噴‘射’向河中。
霧氣四處瀰漫,不過因爲雙方距離極近,沒有對董軍弓手弩士產生太大影響,頗有準星,發無不中,蓋軍士卒、民夫接連栽倒河中,眨眼間,霸水便被染成紅‘色’。
東岸,蓋俊被數十武將環繞於中央,外面,則是數以千計的親衛鐵騎,最外圍,則是數萬甲士,黑壓壓一片,無邊無際。
“將軍……”
“嗯,開始吧……”蓋俊冷靜得略顯冷淡地道。蓋嶷騎着一匹雪白的戰馬,與父親緊緊挨着,小臉因爲即將爆發的大戰,‘激’動得通紅……
武猛校尉高順抿了抿髮乾的嘴‘脣’,在他身後,是整整三千名裝備‘精’良的甲士,他們手持長戟,一手握盾,‘挺’直身軀,目不斜視,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士。
高順做夢也沒想到,驃騎將軍竟然讓他率先打頭陣,登橋衝擊霸水西岸。無疑,這是一份榮耀,同樣的,這份榮耀中伴隨的是危險,極其的危險……
危險?高順怕死嗎?當然不,早在當初他選擇投身軍旅時,就清楚地知道,也許有一天,他會戰死沙場,對此,他有着充足心理準備。
去年,他被呂布捨棄,當做‘誘’餌,於戰場上數度險死還生,被俘時已萌生死志,但蓋軍陷陣中郎將鮑出以數百士卒之命迫他歸降。及後,驃騎將軍蓋俊不顧孫堅堅持,力保下他,更對他信任有加,讓他協助折衝中郎將徐晃整訓數萬冀州兵,而今又以他爲先鋒,與呂布相比,蓋俊實是天賜良主也。士爲知己者死,這就是高順此刻的心情。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數以百計的牛角號同時吹響,聲震四野,綿綿不絕。
“傳令,登橋……”高順對身旁的令旗使道。
令旗使聞言稱諾,轉身向後,拔出背後玄‘色’棋,連連揮舞,下一刻,一屯百人脫離大隊,以伍什爲單位快速涌上霸橋,接着,另一屯緊隨其後,隨後又有一屯接上……
與此同時,以建軍校尉高覽爲首的諸校尉,指揮着士卒踩浮橋而進。浮橋雖未建好,實際離西岸不過十餘步,那裡水位已不足沒人,屆時可入水強衝河岸。當然了,爲了儘可能減輕河中阻力,首批士卒多是選用身着皮甲者,皮甲防禦箭矢的能力遠遠低於鐵甲,可以想象,到時候傷亡必然不小。
高順部推進速度很快,轉眼間百餘丈的霸橋便跨過大半。
“放箭、放箭……”董基站在弓弩手的後面,高高舉起戰刀,繼而狠狠向下一壓。
只聽“嗡”的一聲,數以千計的長箭,同時脫弦而出,或衝向天空,或筆直穿行,目標無一例外,都是霸橋。
“放、放……”
面對飛蝗一般‘射’來的箭雨,高順部將士不慌不忙,沉着應對,前排士卒第一時間排盾成牆,腳步不停,節節向前推進,後面的士卒則舉盾過頂,把自己護的嚴嚴實實。
“哆、哆、哆……”
猙獰的箭簇密集地釘在牛皮大盾上,發出一聲聲沉悶的響聲。
所謂百密尚有一疏,何況是倉促間布起的防線,時有流矢穿過盾牆,扎入人羣。蓋軍將士被甲率約在六成上下,不敢說天下第一,亦可列入前三,高順部三千人,更是盡被鐵鎧,頭戴兜鍪。然而,盔甲只能護住頭部和上身,而臉部、脖頸、手臂、下身皆‘裸’‘露’於外,幾乎對箭矢不設防,哀嚎聲中,蓋軍士卒撲地者絡繹不絕。
後面的戰士不爲所動,飛身跨過橋面上的同袍,繼續前進,不是他們冷血無情,如果停下來救治傷員,必會打‘亂’整個隊形,這隻會引起更大的‘混’‘亂’,死傷更多人,孰輕孰重,一目瞭然。只希望,他們能夠堅持到醫吏趕來,或者,自己想辦法返回後方。
其實,受傷者,只要不死,就是幸運的,他們這些殺往西岸的人,有誰可以保證,一定能安全回返?
“放箭、放箭……”董基手舞長刀,縱聲狂呼:“放……箭……”
“咻咻咻……咻咻咻……”
長箭如雲似雨,呼嘯飛往霸橋。
被壓制了許久的高順部也展開了反擊,移動中,“嚴絲合縫”的盾牆突然裂開一道裂痕,‘露’出密密麻麻的弓箭,箭簇幽幽,泛着青芒,高順部時間有限,快速‘射’出長箭後,重新排成盾牆。他們動作雖快,卻快不過飛箭,瞬間數十人中箭,爲開戰以來最大傷亡,不過剛剛那一下反擊,他們至少也‘射’翻數十人,雙方傷亡相差無幾。
眼見高順部突至五十步內,董基長刀向前一指,大吼道:“頂上去……”
董軍將士聞令紛紛衝上霸橋,前突二十步遠,與高順部短兵相接。董軍多出自西涼,邊地尚矛,而高順部士兵則是原冀州大戟士,從名字上就能看得出,他們用的是戟。
當今之世,漢軍長兵主要便是以矛和戟爲主,矛與戟,誰纔是真正的長兵之王,這個問題,大漢國官方、民間爭論了幾百年,也沒有得出一個結果。只能說,以手法嫺熟判輸贏。實際卻不然,矛法惟刺而已,可速成,掌握起來自然極快,而戟法千變萬化,施用複雜,也許數年都未必有所成,不過一旦練成,堪稱天下無敵。
蓋俊入冀州時俘獲的兩萬大戟士,都是經歷過黃巾之戰、張純之戰後的‘精’銳士卒,若非當時的冀州牧韓馥不知兵,蓋俊又有馬鐙這等逆天利器,豈能勝得如此輕鬆?高順部三千人,是這兩萬‘精’銳大戟士中的‘精’銳,又經練兵達人高順調教一年,放眼整個大漢國,相同人數的情況下,能與之步戰者,肯定不滿一雙手,甚至不滿一隻手。
大戟士極其銳猛,樹戟如林,層層推進,面對無數飛來的長矛,大戟士動作整齊劃一,戟枝勾住矛鋒,繼而向前一推,便是一排人頭落地,足有十數顆。這等乾淨利落的殺人手段,使得後方的董軍士卒明顯一愣,不過隨着屯、隊催促,士卒們硬着頭皮涌來,下一瞬間,又有十餘顆腦袋斜斜飛離身體。
殺百戰董軍,如割稻草,天下能出其右者,寥寥矣。
大戟士越戰越猛,氣勢沖天,最後直如摧枯拉朽般,將董軍打得狼狽後退,幾不成陣。然而戰爭,並不是兩者之間的事情,在大戟士猛攻橋上董軍之際,後方的同袍,正承受着敵方無休無止的箭雨侵襲,傷亡之慘重,可能還要在董軍之上。
“蓋軍素來以騎士聞名遐邇,什麼時候,連步卒也變得這般‘精’銳難當?而且,用的還是戟?”看到己方抵擋不住蓋軍攻勢,節節敗退,董越臉‘色’‘陰’沉,低聲說道。
剛剛到達戰場不久的麴勝說道:“幷州不同涼、幽,棄矛就戟,蓋俊霸佔晉陽數載,拉出一支大戟士並不讓人意外。只是這戰力……蓋俊素來會練‘精’兵,也算能說得通……”
“……”董越聽了暗地裡搖搖頭,不是他瞧不起麴勝,後者從未離開過涼州,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有着一州眼光的武夫,見識短淺,不足與論。
董越少時追隨董卓左右,到過許許多多的地方,甚至西出陽關,遠赴西域,自然也到過幷州。北疆步兵的戰力,他自問還算有一些瞭解,和眼前這支大戟士一比,簡直就是一羣手持長戟的民壯,最多屬於郡兵層次,與‘精’銳二字根本不沾半點邊……
據傳聞,蓋俊去年殺入冀州,俘數萬戟、弩,不知眼前之敵,是不是有着“天下‘精’兵”、“國家瞻仗”之稱的冀州大戟士。關於大戟士的勇武善戰,可謂整個大漢國津津樂道的話題,傳聞太多了,最近處,去年秋,喪家之犬袁本初,正是靠着冀州大戟士,將“白馬將軍”公孫瓚打得全軍覆沒,其逃回老家後,遠走幽東,不敢南顧。
“看樣子,蓋俊是把去年在冀州取得的成果完全消化了……”想到這裡,董越心情略顯沉重,心道:“蓋俊本就用兵如神,爲國朝第一名將,今麾下匯聚涼、並、冀三州‘精’銳,己方真的能夠擋住他嗎?……”董越今日的地位與權勢,和他當初所想頗有差距,若非受制於董卓族子的身份,他都想投奔蓋俊了。
“這麼打下去,不是讓對方衝上岸了嗎……”背後突然響起一把粗豪的聲音,董越回頭看去,一道身高達八尺餘的雄偉身軀進入眼簾,其虎背熊腰,豹頭猿臂,目若銅鈴,須密而硬,猶如鐵針,威風凜凜,正是他手下第一猛將華雄。
華雄抱拳說道:“將軍,讓末將上橋,不出半個時辰,末將就能把對方趕回對岸。”
董越想了想,正要開口,麴勝突然說道:“對方大戟士甚是‘精’銳,於橋上作戰,對我們不利,不如放對方過來,正好可發揮我方人數上的優勢,重圍攻之,必可盡殲其衆……”
你算老幾?就憑你也想對我指手畫腳?什麼東西!華雄絲毫未將麴勝放在眼裡,只當他剛纔是在放屁,看也不看他一眼,銅鈴般的雙眼直視着董越,等待回覆。
“……”見自己的意見遭到華雄無視,麴勝臉‘色’登時一沉。
董越對華雄的臭脾氣也是無可奈何,對麴勝抱歉一笑,口中說道:“對方士卒‘精’猛,遠勝我軍,實不宜輕易放對方過來。”
麴勝失笑,臉上帶着嘲諷道:“董將軍膽子也未免太小了點,我方有數萬之衆,莫非還怕他區區數千步卒不成?”
董越微微皺起眉頭,說道:“麴將軍,這不是膽量的問題……”
麴勝似笑非笑道:“哦?那是什麼……”
就在兩人對話扯皮間,高順部發起最後的猛攻,成功擊破董軍防線,當即舉盾揚戟,大步流星,飛速衝下霸橋,跳上西岸。首批登岸者,不過區區百餘人,面對數以千計涌來的董軍,毫不猶豫的撲上去。
退到稍後面的董軍弓弩手進弩張弓,一時間箭如雨下,大戟士轉眼便倒下半數,剩下之人不僅未見懼‘色’,反而因爲同袍的死,更添三分兇狠,一頭扎入董軍人牆。
大戟士方纔在橋上的勇猛,西岸董軍都看在眼裡,又見對方不懼死亡,一往無前,心神立被震懾,十成戰力,充其量也就發揮出七八成。
僅僅幾個呼吸間,大戟士便擊殺幾乎與己方人數相等的首級,並壓制十倍於己的董軍。當然了,這種狀態肯定不會維持太久,甚至下一刻就有可能崩潰,畢竟,他們的人數太少了。不過,他們並非孤軍奮戰,橋上的同袍冒着漫天的箭雨趕來相助,當西岸的大戟士超過兩百,竟然從正面擊破兩倍於自己的董軍。
大戟士緊緊跟在董軍潰兵之後,躲避‘亂’矢,隨之殺進弓弩手的隊伍。弓弩手屬於遠程兵種,機動力和活動輕便十分重要,是以多穿皮甲,甚至有些人乾脆就是布衣罩身,三四百殺至的蓋軍,往往一揮大戟,就能輕易格殺數人,所謂虎入羊羣,不外如此。
幾乎眨眼的工夫,弓弩手伏屍數百,餘者驚懼萬分,這時誰還能專注於放箭卻敵,急忙向後方撤退,大戟士故技重施,尾隨其後,規避箭矢,直奔董軍中軍。而沒有了弓弩手的牽制,越來越多的大戟士涌上西岸,身爲主將的高順,也踏上了西岸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