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八月裡早已是陰雨連綿,滋潤萬物,今年驕陽當道,一點也沒有進入秋季的清爽。
蔡邕酷熱難耐,兼且心中悲憤,入門時腳下一時不注意被絆住,踉蹌向前撲去,幸虧門僕眼疾手快扶住了他。蔡邕站穩後向門僕揮了揮手,徑直走向後院,甫一入內便聽到泠泠琴笛和鳴之聲從書房悠然飄出,他煩躁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示意門外奴婢不必聲張,駐足傾聽,直至曲音消散方纔收拾心情走進書房。
“父親。”蔡琬手持一支綠笛,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秋水雙眸純澈透亮,宛如九天仙子下凡。她今日身着一件赤紅深衣,和蓋俊服飾同色,兩人並肩而立,彷彿一對璧人。
“子英來了。”蔡邕雖強顏歡笑,卻怎麼也掩飾不住內心的疲憊。
知父莫若女,蔡琬蹙眉問道:“父親可是遇到不順心的事?”
蔡邕悒然不樂道:“朝廷決議對鮮卑用兵。”
蓋俊大吃一驚:“閹寺倒向了主戰一方?”
“然。朝廷遣護烏桓校尉夏育,破鮮卑中郎將田晏,匈奴中郎將臧旻各將萬餘人分三路出塞。”
蓋俊不動聲色地詢問:“議郎不看好此戰?”
蔡邕斬釘截鐵道:“此戰必敗。古來征討異族,由來已久,以世宗神明威武,兵精將廣,財賦充裕,苦戰數十載亦未能壓服匈奴,弄得海內沸騰,官民俱匱,況今人財並乏。”
蓋俊默然,誠如蔡邕所言,以漢武帝之雄才大略,尚且不能全功,何況如今。
“自匈奴遁逃,鮮卑逐漸強盛,據其故地,有控線之士以十萬計,士卒精猛,意智益生;加以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爲賊有,漢人逋逃爲之謀主,兵利馬疾,實過於匈奴。段紀明熟悉軍旅,習兵善戰,平定涼州羌人叛亂猶十餘年。今夏、田諸將才策未必過於段紀明,鮮卑人戰力猶在羌人之上,而二人竟放言兩年掃平草原,自以爲計謀可成,豈不知兵禍一起,斷無中止之理?惟有復徵兵卒,輸送糧秣,使中國耗盡錢物。”
夏育、田晏曾是段熲部將,才力自然不及段熲。
“邊疆之亂,不過手足之疥搔,中國之困,在內而不在外,今郡縣盜賊尚且不能平息,如何能使異族臣服?昔高祖忍平城之恥,呂后棄慢書之詬,和今日相比,何者爲盛?天設山河,秦築長城,漢起塞垣,其用意無非以示華夷之分。只要中原無憂,邊地禍亂自然能夠平息,泱泱華夏豈能和蠻夷計較長短?”
“……”蓋俊眉頭緊鎖,本來蔡邕之言他頗爲贊同,但最後這幾句話就不那麼順耳了。雄踞草原的遊牧民族絕對不是手足之疥搔,而是中國之大害。中原無憂真會使異族降服?宋朝用血淋淋的事實證明這個想法多麼不切實際。
如無漢武,何來強漢?
如無唐宗,何來盛唐?
蓋俊回去的路上只見雒陽城人人皆有異樣,或愁眉苦臉、或行色匆匆、或奔走疾呼,不一而足。心下暗歎朝廷公卿難道全長着豬腦子不成?這樣意義重大的決策居然一點保密措施都沒有,竟使路人皆知,看着吧,也許聖旨還未抵達邊地鮮卑人就已知曉漢國的行動了。
對於突然爆發的戰爭,太學生傾力投入,雄辯滔滔,肆意揮灑才智。蓋俊一路行來數次被截住去路,詢問對策,他哪裡有心情激辯,說了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後匆匆離開。
遠遠望見一個挺拔修長的背影快步疾走,不是陳嶷是誰?蓋俊不由開口呼道:“公尚……”
陳嶷回頭看去,問道:“子英,你去哪裡了?尋你半天也尋不着。”
蓋俊道:“蔡議郎處。”
“想必你已知曉?”
蓋俊苦笑道:“這已是人盡皆知了吧。”
陳嶷皺眉道:“也不知是誰走漏的消息,整個雒陽城怕是沒有不知道的了。”
蓋俊沉默片刻,問道:“你看到子源沒有?”
陳嶷搖頭表示不知,猜測道:“可能外出打探消息去了。”
路中無話,迎面撞見張紘,三人相視而嘆。
蓋俊領着二人回到住地,蓋胤此刻正在院中練刀,收刀施了一禮,接引三人入室,蓋俊暗示他退下,他和蓋胤名爲叔侄實爲兄弟,再說他身負勇力,豈能幹伺候人的活計。
蓋胤再施一禮,攜阿白悄然轉入後堂。
三人方纔落座,陳嶷當先開口:“朝廷兵分三路,護烏桓校尉夏育將萬餘騎出高柳,破鮮卑中郎將田晏將萬餘騎出雲中,子源父藏中郎率護匈奴營本部兵馬及南匈奴屠特若屍逐就單于出雁門,前兩人皆爲故太尉段熲麾下虎將,臧中郎亦以知兵聞名,然……”
蓋俊、張紘知道他的意思,分兵乃兵家大忌,容易被鮮卑人各個擊破,不過朝廷自有朝廷的考慮,四五萬騎兵,庸輩統御不了,目下朝中惟有段熲軍功、資歷、名氣、能力俱佳堪爲統帥。然而先不說皇帝放不放心把兵權交於一人,公卿定不會同意一個投身閹寺之人總統大軍。
反觀對手,鮮卑自檀石槐統一諸部落,建立王廷以來任用漢人謀議,定法律,鍛冶兵器、工具,俘倭人令捕魚以助糧食,國力蒸蒸日上,一日千里。隨後北拒丁零,東擊夫餘,西征烏孫,南寇漢國,經過二十餘年發展,國土之廣、兵力之雄絲毫不讓當年的匈奴人。
蓋俊垂眉暗歎,無論以今生還是前世記憶爲準,他都斷定此戰必敗。前有城濮之戰,後有薩爾滸之戰,與今形式十分相似。
三人談論戰事細末之時,臧洪來了,捧着一卷畫軸進來,神色凝重。
蓋俊問道:“這是何物?”
“地圖。”臧洪邊說邊展開畫軸,漢國一方山川地勢、城池要塞俱全,草原則不甚詳細,僅標註數十處。
陳嶷手指地圖,假以鮮卑人畫策:“我若爲鮮卑人,得知漢軍入草原,當後撤數千裡誘漢軍來追,採取清野之法,待漢軍糧秣耗盡,無須硬拼,只需擊散即可,而後吊在其後不停騷擾,同時發動牧民捕殺小股漢軍,屆時歸途之數千里路,皆爲漢人埋骨之地。”
聽了陳嶷的話,蓋俊等人只覺室內溫度陡然下降,不禁打了一個戰慄,鮮卑人如用此法,漢軍一個人都休想活着回來。
臧洪憂慮父親安危,心有不甘道:“難道我方就沒有一絲勝算?”
“當然有,鮮卑分東、中、西三部族,西部從上谷以西至敦煌,與烏孫接壤,地域寬廣,人口稀少,遠離鮮卑王庭,可潛出並、涼襲攻西部,以衆擊寡,勝券頗大。而後遣精兵埋伏於中、東部來援必經之處,勝則罷了,若不勝,選一處險要之地攔而阻之,或高山、或大河,直至主力消滅西部鮮卑爲止。”
蓋俊盯着地圖,思考片刻問:“假使守不住鮮卑中、東部援軍強攻怎麼辦?到時受鮮卑前後夾擊,有全軍覆沒之危。”
陳嶷從容道:“令幽州烏桓人攻鮮卑王庭彈汗山。”
“攻敵之腹背,必救之所?”
“然。”
張紘點頭道:“烏桓與鮮卑世代爲仇,得知死敵主力向東,加上王庭富庶,必然會傾力攻打,至於成功與否不甚重要,只要烏桓人一動就達到我方目的,此卻爲良法。”
臧洪苦笑,這確實是個辦法,可聖旨即下,戰略已定,如何能改?說了等於沒說。“還有其他計策嗎?”
“有,明裡緩和關係,暗練精兵萬人,天時一至,突襲彈汗山,一戰可定。”
臧洪搖搖頭,心道這個更不靠譜,都開仗了,還緩和什麼關係,暗練什麼精兵。
蓋俊卻是眼前一亮:“還有沒有?”
“有,此法與上法同,需不開戰的前提。”
“說說……”
“鮮卑首領檀石槐雄才大略,威望之隆震懾草原,但是草原素來強者爲王,檀石槐子嗣尚幼,他若出現意外,繼任者即便是他的兒子也難以服衆,稍一挑撥,鮮卑必然陷入內亂。”
蓋俊眯起眼睛道:“意外?你是說效法專諸刺王僚、聶政刺韓傀、要離刺慶忌?”
“正是。”陳嶷復感嘆道:“唉……事已至此,便是胸有萬般計策又能如何?”
話語一落,四人一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