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勳斜躺在牀榻邊,看着入睡中的妻子擁着女兒,秀眉緊蹙,臉龐猶染淚痕,不禁長嘆一聲。他幼師從大儒馬融,馬融嘉其才氣,以族孫女馬昭妻之,夫妻成婚後恩愛異常,連陪嫁侍女都插不得半步,更況他人,惟一遺憾的是,兩人成婚十餘年只誕一子一女。這次獨子墜馬昏死,一郡醫匠束手無策,皆言此傷惟有靠傷者自己醒來,言外之意不醒則亡,夫妻聽罷心都涼了,幸好上蒼有眼,使兒子甦醒過來,二人總算把一直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他也是以此爲由勸夫人休息,不然依她的性子絕不會離開兒子牀榻半步。
“只是……”蓋勳有足夠理由擔心,畢竟兒子只醒一會兒就再度昏死過去,誰知會否反覆,這卻不能和妻子分說。
蓋勳默默起身轉入側室書房,隨手拿起一卷竹簡,因心中煩悶只看了兩眼便丟回原位,走出門,徘徊於走廊間,驟然一陣細碎輕盈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藉着廊壁燈火望去,兒子貼身婢女阿白快步行來,面上隱隱透着喜色,心下一動,忙問道:“可是錦奴醒了?”錦奴乃是蓋俊小名,即乳名,古代幼兒夭折率極高,因此父母爲子女取小名越賤越好,跋扈大將軍樑冀,小名叫“胡狗”,由此可見一斑。
阿白報喜道:“回主人,醒了。少主才喝下湯藥,此刻正餓了,吩咐奴婢拿些吃食。”隨口報出幾樣,皆是蓋俊平日喜愛的食物。
“這些如何補得了身子?嗯……今日正旦,不宜食雞雀,你去多備些魚肉來……”蓋勳一直繃着的臉鬆弛下來,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也備些桃酒。”
阿白強忍笑意,應諾離開。桃酒是可以起到辟邪祈福的作用不假,但到底還是酒。別看少主年紀不大,卻嗜酒如命,平日主人管得極嚴,抓到便是一頓狠揍,哪會像這般主動給他酒喝。
蓋勳不知婢女的心思,穿廊過廡來到兒子的臥室前推門而入。
蓋俊正胡思亂想,聽到門聲,下意識要起身。
蓋勳趕緊上前按住他,口中責道:“錦奴,你身有重傷,怎可勉強自己。”
“兒五歲讀《孝經》,父親當前,如何安然躺於牀上。”蓋俊爲了對答得體,好一番搜腸刮肚。說完悄悄打量着身父,和記憶中一樣,其身高七尺五寸,面容古樸,眼正鼻直,尤其一道劍眉,又黑又長,一派雍容英偉的氣度。
“你有這份心就好了,快躺下。”蓋勳心懷大慰,坐在牀榻前輕撫兒子以舊布、竹片夾裹的右臂,溫聲道:“可還疼痛?”
“剛喝下湯藥,好多了。”感受着父親濃濃的關懷之情,蓋俊胸腹滾熱,這不正是他前世可望而不可即的嗎。他第一次覺得來到這也不錯,至少他能得到父母關愛,雖說不遠將來會直面慘烈的亂世。
到不是他識得父親這位東漢末年的名臣,而是記憶中赫然有蔡邕、盧植、袁紹、董卓等人的名字。東漢歷史他不太瞭解,三國卻極熟。小說、遊戲、影視,現代能夠了解這段歷史的途徑太多了,如果要選一箇中國人最熟悉的時代,三國毫無疑問將奪得魁首。
“管他呢,大不了帶着全族跑到西域稱王稱霸去,反正敦煌離西域極近,出門(關)就是。”他這樣安慰着自己。
蓋勳語氣凝重道:“錦奴,這馬……”
蓋俊細細思索,不由無語,這小子八歲學騎射,如今竟能扯動一石弓,這可是一百二十斤的分量。騎、射向來不分家,以此推之,便能想象到他馭馬技術是多麼高超。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少年騎射高手,居然在不久前的一次冬狩中掉下馬來摔死。
蓋俊輕“咦”一聲,他發現記憶中竟然沒有馬鐙,不,有馬鐙,只不過是單邊的,用來上馬。
“要不要把馬鐙造出來?這東西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念及至此,蓋俊怦然心動,可想想還是放棄了。一來這是他的殺手鐗,如果中原混不下去了,就指着它征服西域呢。二來大漢衰敗已成定局,國內諸侯混戰就夠亂的了,如胡人有了這等利器,摻和進來,誰知會不會使五胡亂華提前來臨。
“錦奴、錦奴。”蓋勳連喚兩聲,見兒子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以爲他一時接受不了,想想也是,兒子酷愛騎射,怎願輕易割捨,便道:“此事可容後再談。”
“哦,好。”
二人同時沉默下來,房間一下子靜極了,蓋俊不免有些尷尬,他還不能坦然面對父親,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問道:“父親,《論語?子張》: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何解?”既然找不到話題,就創造一個好了,‘他’自幼學經,只囫圇背下,不求甚解,長年累月積下一肚子疑問,此刻正好求解父親,用來救急。
蓋勳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心道錦奴歷來喜武不喜文,不想這次遭了大難,竟變得潛心向學,真可謂因禍得福。口中答道:“仕優則學,行有餘力,則可以學文也。學優則仕,行有餘力,則可以從仕也。”
蓋俊又問:“《論語?泰伯》: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亂字何解?”
“亂者,治也。”
《論語》後又問《詩》,再問《尚書》,父子一問一答,時間飛快流逝,轉眼過去小半時辰。
當蓋俊終於聽到期盼已久的叩門聲,暗暗鬆口氣,心想總算應付過去了。
阿白手提酒厄和一個捧着食檢的少女走進來,此女無論年齡、衣着還是神情,和阿白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她名叫阿秀,也是家中婢女。
蓋勳詢問他是否能夠起身,即使得到肯定的答覆也不敢掉以輕心,吩咐二婢將食案擡到牀榻前,這樣兒子不用下牀便能食用,雖說於理不合,倒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阿白打開檢蓋,依次取出魚湯、肉醬、芹菜、牛脯、羊膾及米飯,一湯四菜,明顯葷盛素衰。
那邊阿秀拿出兩隻耳杯,用厄中畫勺分別斟滿。說是杯,其實更像後世的碗。
蓋俊知道父親不喜‘他’飲酒,沒想到今日竟破例了。說來好笑,他前世似乎和酒有仇,平日滴酒不沾不說,第一次破戒就發生了穿越事件。然而似是這具身體本能作祟,如今他竟對杯中之物毫無抵抗力,眼睛直勾勾盯着酒杯,挪都挪不開,彷彿中了定身咒一般。
“父親,這……”
蓋勳看着兒子‘猥瑣’的模樣,氣得發笑道:“你年幼而飲酒無度,不知節制,這時放任不管長大了還得了?”揮手打發二婢於側室等候,才道:“你右臂不便,可用左手食。”原來蓋俊還是一個左撇子,爲此小時沒少捱打。
蓋俊儘量模仿着記憶中的動作,下筷輕盈,細嚼慢嚥。雖然肚中乏食得緊,且漢代有大補一說,但他深知暴飲暴食的危害,很少夾魚肉。至於酒,看一眼漸空的酒厄就知道了,足喝了半鬥,如不是父親頻頻以眼瞪他,只怕一滴都剩不下。
蓋勳這些天一直吃不下睡不着,如今見兒子似無大礙,疲憊立時涌上心頭,喚來二婢收拾了碗筷席案,等蓋俊重新躺下,囑咐他好好休息便起身離開了。
二婢打掃乾淨後也去休息了,房間重新迴歸寧靜,酒足飯飽加之身體隱隱作痛,蓋俊一點睡意也沒有,只好盯着一處發呆。
“無法回去了嗎?”
“那裡還有我放不下的人啊。”
念及此,心中隱隱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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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一尺約合二十三釐米,七尺五寸,約173釐米。
漢代一石爲一百二十漢斤(30公斤)
漢代弓一般分爲一石、二石,最多二石半,二石半也就是三百漢斤,只有猛將才拉得開,當然也有人能拉開更重的弓,不過卻不利於實戰。
書中米飯不是指大米,而是粟,也就是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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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耳杯,似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