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后死後十六日,孝靈帝葬於文陵。此時距離蹇碩之死已有月餘,諸常侍認爲何進警惕心大減,準備當場誅之,然而何進也不知是聽到風聲還是警惕類碩之謀,自稱有病,拒不入宮陪喪,也不送靈帝棺槨到陵寢,令諸常侍恨得咬牙切齒,無可奈何。
漢靈帝下葬後,朝堂日趨穩定,袁紹開始規劃誅殺閹人事宜,向何進進言道:“從前大將軍竇武欲誅內寵而反被殺害,只是因消息泄露。北軍五校一向畏懼宦官的權勢,竇武反而利用他們,自取滅亡耳。今日大將軍兄弟統領禁軍,部曲將吏皆英俊名士,樂盡死力,事全在掌握,此天賜良機也。將軍宜一舉爲天下除大患,名垂青史,不可錯失良機。”
何進猶豫不決,他不是竇武,竇武出自扶風竇閥,世代仕官關中,光武帝時達到家族第一個巔峰,號稱“自祖及孫,一門一公、兩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竇武正是屬於開國功臣的後代,不僅爲外戚大將軍,還是名傳海外的大儒。竇武看不起閹人,纔會被殺,何進不同,他前半生都在侍奉、阿諛諸常侍,對閹人有種根深蒂固的畏懼。
何進清楚殺宦官是正確的選擇,因爲只要諸常侍呆在陛下身邊,他遲早會落得和竇武一樣的下場。然一旦諸常侍下定決心和他玩命,會不會弄個魚死網破?何進考慮良久,決定採取相對溫和的法子,即勸何太后撤換中常侍以下,以三署郎官代替。
對於異母兄何進無禮的請求,何太后想也沒想,一口拒絕了。她是太后,垂簾聽政,當然不能和士人對坐共論天下大事,只有依靠宦官從中周旋。宦官再不濟,那也是她的家奴,撤掉家奴換上外人,自己還能掌握權柄嗎?大將軍是不是企圖架空我們母子,獨霸天下?
何進本來就沒有膽氣和整個宦官階層爲敵,聽了太后的答覆反而放下心,打算誅殺幾個最爲囂張跋扈的中常侍封住士人、黨人的嘴。
袁紹不吃他那套,他說中官親近至尊,百官奏章,皇帝詔書皆經其等之手,如果不盡快除去,悔之晚矣。何進咬咬牙,欲和妹妹再行商議,哪知太后根本不想和他談。原來太后母舞陽君、弟何苗皆收了宦官財貨,連連爲宦官說情,這更加堅定了太后的想法。說到底她和母舞陽君、弟何苗纔是一家人,大將軍何進這個異母兄只能算外人。
看着何進又猶豫了,袁紹搖搖頭,心道:“權有餘而智不足,沐猴冠冕之徒。”沐猴冠冕語出史記項羽本紀,原文“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就是說猴戴帽子,充人樣,虛有其表。何進出於荊州南陽郡,正屬於楚人,袁紹卻不想連大兄何顒、好友許攸一塊罵進去了。
大將軍府通火燈明,數十名士之流席地而坐,鴉雀無聲。
袁紹酒杯輕輕撞擊食案,引得衆人關切,言道:“將軍既然認爲京兵、部曲不足恃,那就募兵及召喚外將吧。”
何進心思一動,問道:“外將,誰?”
“幷州牧董仲潁……”
“不可”盧植率先開口,他攻打張角時曾與董卓相處一段時間,深知其爲人,兼且年來所作所爲,實乃野心勃勃之輩,勸道:“董卓兇悍難制,恐生禍端。”
大將軍府主薄陳琳諫道:“今將軍集皇威,握大權,龍行虎步,隨心所爲,對付區區幾個閹人,招外兵好比用爐火去燒毛髮……”
侍御史鄭泰亦道:“董卓強忍寡義,貪得無厭,若用之,授以大事,將恣兇欲,必危朝廷。將軍依託皇權,權勢厚重,秉意獨斷,誅除有罪,何必以董卓之徒爲援?”
而後又有幾人反對,袁紹神情淡然,不爲所動。
何進也認爲召董卓不妥,說道:“本初,你看……”
袁紹不緊不慢道:“董仲穎兇悍妄爲,才使閹人感到懼怕。至於難制,實屬笑話,將軍手握數萬雄兵,麾下英才無數,難道還怕個董仲穎不成?如憂其反覆,可命其帶兵不許超過三千,同時召原幷州刺史丁建陽南下,東郡太守橋元偉屯成皋……”
陳琳還要再言:“可是……”
“陳主薄無須多言,我意已定。”何進揮手道。他寧願假借董卓之手除害,也不願自己與宦官火併。遣散諸人,邀袁紹等數名心腹去密室詳談,直到傍晚,最終定下騎都尉鮑信返回家鄉募泰山兵;都尉毌丘毅到揚州招募丹陽兵;大將軍府掾王匡到徐州募強弩士;原幷州刺史丁原從事,假司馬張遼、假司馬張楊回幷州募騎兵。加上董卓、丁原、橋瑁……
“有此八路兵馬,既可制衡董卓,又能滅除閹人……”何進信心十足的想道。
袁紹同何顒、許攸等人離開大將軍府,登上馬車,路上何顒眉頭始終緊皺,看了看袁紹,忍不住道:“本初,此舉是不是太險了?”
“何進,庸輩耳。非下猛藥不可。”袁紹神情淡淡地說道:“那幾個舌燥之人話語,大兄不用往心裡去,他們無一黨人出身,豈能瞭解我等所受之苦?”
“……”何顒神情複雜難明。
許攸笑着說道:“大兄多心了,董卓,袁公故吏,世祖中興漢室以來,國朝素重門生故吏,百餘年來從無一例以下犯上者。哼,咬本初一下我看看?借他八個膽子……”
何顒道:“董卓,邊鄙之人,未必吃這套。”
袁紹平靜地道:“詔書命董仲穎只帶三千,敢有違背,立即下詔蓋子英、皇甫將軍南北圍之,殺其人,奪其軍。我相信董仲穎是聰明人,知道該如何選擇。區區三千人,投入這偌大雒陽城,恐怕都濺不出一朵水花來……”
“誠如本初所言。”何顒很想讓自己安下心來,可惜不能,他也不知爲何。
“主人,到家了。”車廂外馬伕提醒道。
袁紹出得馬車,見叔父袁隗府中家奴候立一旁,問道:“叔父找我?”
“是。”家奴恭敬地答道。
袁紹點點頭,和何顒、許攸說一聲,隨奴僕上了另一輛馬車,向反方向而去。
抵達袁府,袁紹步履從容的來到一間靜室,不僅叔父袁隗在,從兄袁基、從弟袁術,袁懿達、袁仁達也在,前二人是袁紹生父袁逢之子,後兩人乃袁隗之子。
袁隗一身精美袍服,滿頭鶴髮,白鬍掛頷,面色紅潤,高大的身軀筆直跪坐地席,炯炯雙目帶着一絲憤怒與不解,低喝道:“聽說你建議大將軍召董卓進京?”
“是。”
“糊塗”袁隗說道:“董卓野心勃勃,此舉乃養虎於門,你到底想幹什麼?”
袁紹平靜地道:“自然是誅閹人……”
“你是想連何進一塊殺了吧。”袁術一邊說一邊爲自己斟酒,從下午的時候袁隗就匆匆忙忙將他叫來,坐了大半天,總算等到正主。
對於袁術的指控,袁紹並不否認。
袁隗怒道:“你想破我家嗎?”
袁紹微訝道:“大人何出此言?”
袁隗嘆了一口氣,說道:“本初,莫要玩火自殘。”
“謹記大人之語。”袁紹長揖,與諸兄弟行禮,轉身離開富麗堂皇的客廳。步行在滿天星辰下,玉砌雕闌間,袁紹回首燈火通明處,搖搖頭,太傅參錄尚書事就滿足了嗎?叔父大人……
看着袁隗唉聲嘆氣不止,兄弟無言,袁術仰頭乾杯,心道:“老子曰:“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爲天下先”,叔父佔一、三,深得老子精髓啊”——
緱氏山,又稱撫父堆,由雒陽至嵩山,必經此地。此山高約百餘丈,不甚高,少草木,多金玉泉水,山頂有一池,碧綠如翡翠,常有仙鶴飲水,故曰飲鶴池。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傳聞此山有仙,乃是周靈王的太子晉。他好吹笙,有一次在伊洛間漫遊,偶遇仙人浮丘公,隨上嵩山,積三十餘載。後家人尋至,他雲七月七日緱氏山等我。當日人們趕至,太子晉揮手作別,登鶴而走,衆人皆曰昇仙。
傳聞終究是傳言,聽聽也就罷了,無人信以爲真,倒是十四年前,當世大儒盧植曾在此開課教書,一時引爲鄉人美談。
這日驕陽炎炎,似火燒,百姓坐在大樹下避暑,掌扇搖之,驅散悶熱。
隆隆聲中,煙塵四起,約三十餘騎從遠方疾馳而來。
這世道,有馬者皆非凡人,這裡距離京師雒陽很近,只有百餘里,百姓猜測莫不是哪家公卿豪右子弟前來郊遊?只是今日可不是一個郊遊的好氣候。
騎隊越來越近,等百姓看真切了,一陣詫異,對方哪裡是什麼公卿豪右子弟,風塵僕僕的模樣,一看便是遠道而來。
這隊騎士身軀或高大或瘦弱、或矮小,衣着五花八門,年齡在二十至三十歲間,別看年齡不大,氣勢不小,眼睛好奇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殺氣,直讓旁人心驚膽戰,惟有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勇士纔有這等氣勢。
這些人也不盡是兇人,有一人年約二十出頭,身量中等,額頭寬闊,面紅齒白,嘴角總是掛着一抹笑意,雙目靈動跳脫,他言道:“大兄,這裡就是你當年遊學之處?”
“嗯。十三年未來,緱氏山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首領喃喃自語道。他年近三旬,身長七尺五寸,臉容粗豪,令人驚奇的是他的耳垂厚而長,很有福相。狼腰猿臂,兩手老繭,表明他是一個善射之人。他姓劉名備,字玄德,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劉勝之後。說實話這招牌沒什麼用,西漢末劉姓宗室人口就已達十數萬人,而今算來,沒有一百萬也有五十萬。十五歲那年,也就是十四年前,他和同宗劉德結伴到此,拜同郡盧植爲師,共計載餘。
前面問話那少年姓耿,但幽州人總是將耿說成簡,索性改姓簡,名雍,字憲和。氣質與諸同伴迥然不同,說白了他就是劉備的玩伴、幫閒,打打殺殺用不到他。
“什麼鳥不拉屎的地方……”劉備身旁另一人嚷嚷道。他二十四五歲,身長八尺,極盡雄壯,肌膚微黑,濃髮粗眉,目若懸珠,形象甚爲威武。他姓張名飛,字益德,涿郡人,與劉備同鄉,少相隨劉備,以兄事之,寸步不離左右。
劉備也不言語,僅僅斜睨張飛一眼,對方立時閉上嘴巴,嘿嘿乾笑兩聲。
一行人來到緱氏山腳下,劉備跳下馬,用手巾擦了擦汗,走在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概慨萬千,同時不免想起了同門,而今名震天下的“白馬”公孫瓚。
劉備祖父劉雄,舉孝廉,官至東郡範令,父親劉弘亦仕州郡,可惜早死。劉備幼年喪父,家道破敗,淪落到同母親販履織蓆的地步,受盡人間辛酸,養成了少言寡語的性格。到得緱氏山,相遇公孫瓚,公孫瓚身材魁梧,丰姿偉岸,聲音洪亮,喜歡大聲說笑,面對鼎鼎大名的儒宗盧植也能做到不卑不亢。劉備首次感覺到,原來,竟然有人可以活得這麼瀟灑,很是羨慕,遂認公孫瓚爲兄。
公孫瓚金銀纏身,出口闊綽,充滿着世家子弟風範,兩人相處的一年多時間,劉備再也不是家鄉那個沒見過市面的賣鞋窮娃,而是變得喜狗馬、音樂、美衣服,甚至在一個藝激身上破了身,從男孩變成男人。毫不客氣的講,公孫瓚對他的影響比老師盧植還要深刻。
隨着老師盧植重新出仕,諸弟子分道揚鑣,劉備回到平靜而祥和的家鄉,雖然頭頂大儒盧植弟子的光環,然而他不甚樂讀書,五經學的一般,加上家裡無錢無勢,莫說舉孝廉,當郡縣小吏都不夠資格。劉備已非曾經的劉備,他不願過那種苦日子,走出家門,進入涿縣城,開始了遊俠生涯,這一混,就是六七年,始終不上不下。直到有一天,北地聞名的“白馬長史”公孫瓚出任涿縣縣令。
劉備大喜過望,兄長當縣官,這涿縣還不是他說了算。豪傑遊俠聞劉備乃是公孫瓚兄弟,爭相附之。冀州馬商張世平、蘇雙等人也厚給錢財,一時間風光無兩。
黃巾之亂,劉備帶着兄弟輔佐郡縣,打擊黃巾,勇名遠播。幾年後,西疆韓遂勢大,太尉張溫調幽州突騎三千,以公孫瓚督之。沒想到公孫瓚剛走,張純、張舉之亂爆發,劉備橫行鄉里,郡縣早就看他不順眼,將他及其手下以惡少年之名強行徵調入軍。大漢國正規軍不足時,常常徵調惡少年、遊俠、囚犯……就是俗稱的炮灰。劉備以前都是隨在公孫瓚身邊打打順風仗,哪遇到過這樣險惡的形勢,第一戰便差點戰死,若非急中生智閉眼裝死,必無倖免。戰事陸陸續續進行了一年多,劉備身邊數百個弟兄只剩下三十餘人,作爲回報,他當官了,安喜尉,安喜縣在中山國,屬於冀州,卻和涿郡接壤。送他錢財的馬商張世平、蘇雙便是中山國人。
不久前,督郵以公事到縣,劉備求謁,對方卻稱疾不肯見,原來朝廷下達詔書,有軍功而爲郡縣長吏者,當沙而汰之。今督郵不見,劉備心知自己必被裁撤之列,念起數百兄弟身死疆場,怒而突入門,拽出督郵,將他綁在一棵樹上,鞭杖百餘下,欲殺之。督郵苦苦哀求,劉備氣憤稍解,帶着兄弟們亡命。
劉備初時常在恆山一帶躲避,後聞皇帝劉宏駕崩,便前來京師。
遊逛緱氏山,緬懷少時無憂生活,劉備折返向西,天黑前趕到雒陽城外,住進馬市一座裝飾簡陋的館舍。劉備沐浴,次日換上一身精美的衣服,打扮一番,乘馬入城,直奔尚書盧植官邸。尚書平日住在宮中,休沐日才得出來,劉備撲空了,低頭思考良久,一咬牙轉往車騎將軍府。
劉備不苟言笑,衣着華麗,御烈馬而來,何氏門僕不敢失禮。
劉備翻身下馬,抱拳道:“敢問足下知牽子經否?”
“長史高足,如何能夠不知。牽君刻下即在府中。”門僕肅然起敬道。牽子經字招,冀州安平人,車騎將軍長史樂隱的愛徒。
劉備道:“煩請通報,便說劉玄德至矣。”
門僕點頭應是,反身入門,不片刻,一聲長笑從裡間傳出,人未至聲已到。
“玄德、玄德……”牽招小跑而出,他年二十餘歲,身材健壯,皮膚白皙,目若朗星,雖然算不得美男子,亦屬中上之列。
“子經別來無恙否?”看到少時的八拜之交,劉備平靜無波的臉上浮出一絲笑意。
牽招搭住劉備的肩膀,上下打量,笑着說道:“數載不見,玄德氣質大變啊。”
劉備苦笑道:“別提了,這幾年倒黴透頂。”
“走,進去說……”牽招拉住劉備的手臂,把他帶進車騎將軍府別院。
牽招以豐盛酒宴招待好兄弟,一邊勸酒一邊耳聞劉備這幾年的經歷。聽罷,牽招搖頭嘆道:“玄德何至於此,難道世間便沒有慧眼識珠的人嗎?”
劉備胸悶難解,仰頭連乾數杯美酒。
“玄德不須如此。所謂毆打督郵,也就是芝麻大點的事。”牽招不以爲然道。“嗯——招同鄉毌丘都尉近來奉大將軍之命欲往丹陽募兵,玄德身經百戰,可隨往之,等辦完這檔子差事,我便爲你在車騎將軍府安排個假司馬。”
“子經……”
牽招笑道:“你我刎頸之交,玄德莫要做那小女兒姿態。來,喝酒、喝酒……”——
牽招碑曰:君與劉備少長河朔,英雄同契,爲刎頸之交。因恐爲時所忌,每自酌損,在乎季孟之間。
與牽招相同的還有田豫,田豫少託劉備,直到後者升任豫州刺史纔回到幽州老家。兩人因爲與劉備有舊,田豫位止小州,牽招終於郡守,可以說未盡其用,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