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已是秋冬交接之際,若是蔡氏兄妹再來得早些,倒是可以帶着他們去塞外逛逛,體驗一下與農耕民族截然不同的遊牧文明,而今實在沒有什麼值得遊玩的地方。
晉陽附近要說景色也有幾處可看,然而滿山紅葉的龍山和百里大湖昭餘澤蔡氏兄妹都沒有太大的興趣,草草看了一眼就掉頭而返。不怪人家眼界高,人家家鄉陳留邊上就有羣山之長的泰山、數百里湖泊大野澤,與之相比,龍山及昭餘澤就像山寨版。
這幾天下來,蓋俊有意識和蔡珪聊了聊天下大勢及軍政事宜,怎麼說呢,有些失望,雖然知道這麼想很過分,但蓋俊就是覺得小舅子虛有其表,甚至連十六歲的傅幹也是不如。不過話又說回來,傅幹早慧,十二歲即勸父親傅燮“國家昏亂……徐至鄉里,率厲義徒,見有道而輔之,以濟天下。”少年人少有能及,善相人的主薄楊俊言其胸有奇略,異日必是國之良才。
其實這個時代當官不需要一定有才幹,只要有出身、關係就夠了,國朝百餘年位居三公九卿者也不是各個都有驚天動地之能,碌碌無爲,甚至無能的人也佔了不少。
蔡珪就是出身好,且關係特別硬的那種人,自己本身出自陳留蔡氏,父親蔡邕當世儒宗。祖母出自陳國袁氏,舅祖,也就是祖母之弟,即官至司徒的袁滂。妻子出自泰山羊氏,已經連續七八代兩千石了。這三個大家族,皆屬於關東士族金字塔頂尖的一類。只是當姐夫的總希望小舅子能更出色一些,人之常情。
蓋俊以前當北地太守時,大漢國總體平穩,對地方有極強的控制力,也許你下一刻就會被調回京師或轉遷他處,是以他除了抓緊屯田、軍旅,其他方面都不是很在意,甩手掌櫃當得甚是滋潤。如今他卻是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掌握着幷州九郡,外加北地、河東、河內一部,總計十二郡生殺大權,再做甩手掌櫃那就是白癡了。
當然,由於一個人的經歷有限,不可能事必躬親,日常事務大多令農都尉賈詡、主薄楊俊、別駕王信三位親信討論出個所以然,最終由他拍板。即使如此,一天審閱數十上百案牘也是件非常累人的差事,因爲他需要知道事情的大致才能做出決定。
“呼……”這日夜間蓋俊又批數十案牘,他這個有着現在思想的人自然知道昏暗的光線下看東西很傷眼睛,便暫時離開書案,斜躺坐榻,雙目微微闔閉。
不久推門聲響起,蓋俊也不睜開眼,單手輕輕揉動眼皮,出聲道:“怎麼去了這麼久?”
蔡琬又好氣又好笑地道:“魏奴這個鬧人精,足足讓我陪伴半個時辰才睡着。”
“這小子……”蓋俊聞言臉上浮出一絲笑意,舅舅、舅母、從母的到來可把蓋謨樂壞了,看到長輩是一方面,卻不是主要的,畢竟一個六歲的小孩子還不太能理解親情的可貴。他最高興的是,每天都能到處遊玩,而且母親也不再逼他背書,小孩子嗎,愛玩是天性。
蓋俊懶洋洋說道:“琬兒幫我看看案牘,我休息一會。”
蔡琬沒覺得意外,這事她常常幹,當下坐到書案前,拿起一件案牘,一目十行,匆匆看罷,言之利弊,給出蓋俊一個意見方向,蓋俊或曰可或曰不可,而後蔡琬批之。實話實說這種辦事效率非常高,當然得有一個前提,蔡琬不能加入自己的私心。
“定襄中陵縣長、漢陽人王訓前歲遣縣人李津、張援入太學,今年董卓遷都長安,太學受到影響,二人歸家,王訓欲召之爲吏,而李、張不受。王訓遂收之,皆杖殺。”
“嗯?”蓋俊緩緩張開雙目,坐直身體。召而不受的多了,像大將軍何進,爲了養名屢屢徵召天下名士,被拒絕的次數沒有五十次也有二、三十次,舉者往往一笑了之,向世人顯示自己的寬容與風度。王訓這人也是大家族出來的,居然這般喪心病狂。
“郡國從事、都定襄郡者以爲李、張罪不至死,長吏無專殺之義……謂之師友,而加大戮,刑名相伐,不可以訓。劾之。”
“定襄太守、太原人郭侃爲王訓辯,言郡國從事取弟子戮師之名,而加君誅臣之實,非其類也……世間惡者,民陵其上……”
蓋俊眉頭狠狠皺起,這王訓不由分說仗殺學子,專橫濫殺之舉,堪稱駭人聽聞,而身爲王訓頂頭上司的定襄太守、太原人郭侃,郭林宗族子也,素以清行名望聞於北地,其不僅不加以追究,反爲下屬強詞詭辯。讓蓋俊無奈的是,這就是漢代官場真實的現狀。漢代秉承古風,地方擁有極大的權利,自以爲君,任意行事,不按法律。
蓋俊臉上浮出一道殺氣,平靜地問道:“琬兒以爲該作何處理呢?”
蔡琬秀眉輕蹙道:“當收王訓。”
“定襄太守郭侃呢?他難道沒罪嗎?”
“蓋郎……”蔡琬有些擔憂的看着蓋俊,夫君已罷治中郭勳,若再罷郭侃,等於是和幷州第一門閥、太原介休郭氏公開決裂。這對夫君日後治理幷州絕對沒有好處。
“郭氏算個屁,我會怕它?”蓋俊不屑地擺手道。“罷郭侃。”
蔡琬知道丈夫的倔脾氣上來了,勸不得,這時候只能順着他的話說,問道:“那用誰繼任定襄太守呢?”
蓋俊陷入沉思當中,張範弟安民都尉張承倒是一個好人選,只是由於他近一段時間的動作,使得河內人身份過於敏感,容易激起整個幷州士族的敵意,他要打壓的是幷州介休郭氏,而非整個幷州士族。
蓋俊觀遍幷州,隨後將目光轉向老巢北地,眼眸一亮,言道:“以農都尉、北地人王邑王文都爲新任定襄太守。”王邑是已故太尉劉寬的學生,和壯節侯傅燮齊名,乃北地大名士。從他這兩年擔任農都尉主理北地屯田事來看,執政能力不差,又是涼州人,和蓋俊同州,用他正合適,幷州人即使心裡不舒服也不會抗拒。
蔡琬點點頭,這倒是個好人選,低頭批寫任命。
“行了,今天就到這裡吧。”蓋俊不忍心妻子過於勞累,招手道:“來……”
蔡琬放下筆,鑽入蓋俊懷中,尋了一個舒服的枕位,兩人親親我我,膩歪一會,蓋俊問道:“你和子瑜談得怎麼樣了?他有沒有做出決定?”
蔡琬低聲道:“沒有。其實我看得出他不想出仕。”
“你還是要多勸勸他。出不出仕不是重點,重點是別回長安。”
蔡琬“嗯”了一聲,當今局勢晦暗難明,即使聰達冠世者也未必看得明白。然她的枕邊人蓋俊即是參與天下博弈的人,平日言語、所作所爲,讓她撥開重重迷霧,漸漸看到實質,長安實在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她勸說不動父親,至少要說服弟妹。
亥時(21~23時)又曰人定,也就是說夜已深,人當入眠,兩人院落的西院屋內同樣有燈光閃爍,顯示着主人尚未休息。如果靠近,就會聽到一把稚童清朗的讀書聲:“考磐在澗,碩人之寬。獨寤寐言,永矢弗諼。……考磐在陸,碩人之軸。獨寤寐宿,永矢弗告。”此詩出自《詩經》,名曰《考磐》,其意乃是讚美隱士賢者。
卞薇剛剛把次子蓋霸哄入睡,臥眠前來看看長子蓋嶷,沒想到他還在讀書。
想及兒子辛苦,卞薇眼睛微微發紅,兒子是庶出長子,雖然蓋俊從不分親疏,可是事實就是事實,卞薇在蓋嶷三四歲剛剛懵懂的時候隱晦向他灌輸哥哥一定要比弟弟有才能,不然會被瞧不起,蓋嶷早慧,牢牢記在心裡。當其他人家的孩子還在騎竹馬到處嬉鬧的時候,蓋嶷卻不用任何人強迫,自發學習,其四歲讀《孝經》、五歲學射箭、六歲學騎馬、七歲學《論語》、八歲即今年,開始攻讀《詩經》。
晉陽城乃至太原郡、幷州人們都知道使君蓋俊的長子蓋嶷是“神童”,卞薇不喜歡人們用簡簡單單的“神童”兩個字否決兒子做出的努力。兒子早慧不假,但絕不是什麼“神童”,哪有“神童”會學習到半夜?
開門聲將蓋嶷從書海中驚醒,他揉了揉乾澀的眼睛,說道:“阿母,阿弟睡了麼。”
“睡了……”卞薇輕移蓮步上前,來到兒子身旁,伸出手撫了撫他烏黑光潔的秀髮,輕聲勸道:“富平,很晚了,你也早些睡吧。”
“阿母,我還不困……”蓋嶷說不困,卻忍不住打哈欠,大眼睛裡一瞬間堆滿了淚。
“你父不是說不能在黑暗下長久看書嗎,你想三十歲就變成瞎子?”卞薇半威脅半強迫,將蓋嶷勸上牀,爲他脫衣蓋好被子,自己則坐在榻前輕拍其胸,哄其入睡。
蓋嶷害羞,以被蓋頭,悶聲道:“阿母,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呀,在阿母眼裡永遠都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