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來自於我深愛男人的帝國。
它的每一片磚瓦,每一絲空氣,每一樁赫赫有名的事件,都被印上了紀容恪的名字。
他是我孩子的父親,是我的男人。
我幻想着他無數次一身黑衣進出紀氏,幻想着他帶領無數打手收割地盤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幻想着他每一次受傷時仍舊不肯倒下的決然和壯勇。
這歲月依舊如故,他眉眼還是最初。
可我身邊卻沒有這個人了。
我終於感受到他不不再呵護我,我要如何活下去的悲憫。
每個人都在承受失去和擁有,只有失去才能體會到擁有的難能可貴,我曾把他想的那麼壞,他也從不對我解釋,可當他真的不在了,我才知道這茫茫人海多畏懼。
紀容恪每個星期都有兩三天會在紀氏,他旗下生意涉及賭場、夜場、洗浴城和碼頭諸多領域,紀氏的招工幾乎從未停止,但真正能脫穎而出被錄用的人,卻寥寥無幾。
紀容恪給手下工人開價極高,一個月是大都市白領的一倍之多,但由於他條件過分苛刻,原則上也從不通融,時不時動用懲罰警戒效尤,很多慕名紀氏的人,即便在如此龐大的慾望誘惑下,也都爲了愛惜性命難免望而卻步。
紀容恪任何生意都親力親爲,他從不會完全放權給手下,包括何堂主。他也僅僅是執行者之一,真正的決策者永遠都是紀容恪,哪怕他不在華南,紀氏名義上由何堂主掌控,但幕後監管人,還是他。
他不相信別人,也不願說服自己給予一份信任,在他的認知裡,人與人之間需要保持極大的距離才能平衡權勢。可他千算萬算大概都沒有算出,最後他和九叔竟也兩敗俱傷,且不是爲了爭奪地位,而是爲了保一個女人和孩子。
我站在大廳門口,從側面看那些早已等待我許久的男人,他們的長相都非常陰森,身上強大逼仄的氣場令人膽寒,我從沒有近距離接觸這麼多黑幫裡的人,我覺得氣壓在這一瞬間都低了許多。
彪子在我身後讓我進去,我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我似乎已經沒有了回頭路,一方面我要替紀容恪在九龍會和霍硯塵的虎視眈眈雙面加持下保全紀氏,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他回來坐鎮,有一個人掌管總要好過一盤散沙無頭蒼蠅般亂撞,何堂主和彪子到底也名不正言不順,暫代這個位置還行,長久下去不能服衆,紀容恪到底什麼時候能痊癒歸來誰都不知道,我必須做最壞打算,不能賭注在完全等他上面。紀氏等待不了,他晚回來一天,內部面臨大亂和叛變的危險就多一分,九龍會勢必要拋出誘餌打入內部,這麼多人,根本防備不過來,只要出了一個奸細,紀氏覆滅就指日可待。
紀容恪沒有妻子,但有親生骨肉,這就是最順理成章的繼承人。但怎樣保住這個繼承人,眼下在華南我只能也必須依附霍硯塵,給他他想要的東西,藉助他的勢力羽翼平安渡過這一劫,他想要紀氏的一半,我必須掌控全部紀氏,纔能有權利分出去一半,我會拖延時間到我實在不能不出手時,在此期間,我都可以等紀容恪,如果我做得好,這個時間非常充裕,如果我做的不好,隨時都會在我手中傾覆。
我對彪子點了下頭,他先我一步進入大廳,前排十幾名落座的男人立刻起身喊了聲彪哥,彪子簡單詢問了幾句有關生意方面的事,在他們過程中,我擡起頭走進去,說話聲音頓時止住,變得鴉雀無聲,一千雙眼睛紛紛投向我所在的位置,目光內帶着探究和審視,每個人臉上表情嚴肅而平靜,都在打量我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彪子爲我拉開正中一把椅子,這是紀容恪坐的位置,不知是否他賜予了我力量,我坐下後那顆始終惴惴不安的心終於有了一絲安穩的意向。
彪子讓他們坐下,他走上來站在我旁邊,對他們介紹說,“容哥單身大家都知道,不過容哥低調,私事方面他極少允許別人曝光,所以你們不瞭解的是。容哥其實也要當父親了。”
坐在前排正中的男人我知道,他是紀容恪座下同何一池平級的一名堂主,始終掌管紀氏在龍崗街的一家大型洗浴城,這人非常善鬥,武力值頗高,在整個紀氏,除了何堂主就屬他功夫最強,所以紀容恪纔會把他安排在龍崗街最亂的生意場上,他幾乎沒有出過差池,連何堂主也被懲罰過切割下手臂上的肉以此警戒,唯獨這個男人,從沒有被懲處過,他做事極其小心翼翼,頗有幾分紀容恪的模樣。
我偏頭詢問彪子他姓什麼,他說姓柏,對外很多人稱呼白,三十一歲,與何堂主差不多。
我不動聲色點了點頭,柏堂主始終盯着我,他眼神很鋒銳,似乎要洞穿什麼,我沒有迴避他目光的審判,而是毫無懼色和他直面,他看了我半響,我笑了一聲說,“柏堂主爲人這樣不敬嗎,你我男女有別。這樣眼睛也不眨的看我,我會覺得有些不舒服。”
柏堂主意識到自己失態,他對我說了聲抱歉,“紀氏從沒有接待過女人,我們都很不習慣。”
我頗有深意說,“以後我基本天天都在這裡,有事可以隨時找我切磋,我願意虛心向柏堂主求教。”
柏堂主蹙眉不語,他有些不太拿得準我最後半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我有深刻的含義,他端起面前茶杯喝了口水,目光瞟向彪子,但後者沒有和他對視,而是垂眸看着地面。
我從椅子上站起身,向他們所有人鞠了一躬,“我姓馮,單名一個錦字,錦繡江山的錦。我揹負着這樣龐大偉岸的名字活了二十四年,這也是我對容恪一見如故的關鍵,他是江山王者,當然最吸引我。我五年前就到了華南,對於紀氏的諸位久仰大名,我雖然不認識你們,但華南所有大事件,幾乎都有你們參與,我想不知道都很難。想到以後要和你們共事,我覺得很惶恐,很慚愧。和男人相比,我只是一個年紀輕輕毫無閱歷的女人,我沒有做黑幫生意出衆的能力,只有一顆要爲容恪守住紀氏的熱血之心,我覺得我唯一的籌碼,就是不怕死,並且和你們相比,我決不會產生一絲一毫背叛的念頭,當然你們也不會,能夠入了容恪的慧眼在紀氏當差,哪怕有一絲瑕疵他也不會容,可這世上的事九十九分的把握,也有一分的差錯,我們都要抱着一絲防備,尤其在大是大非面前,畢竟利益是一顆可以讓人信仰和道義崩塌的誘餌。很多公司都會傳承給家族者。血緣是永遠不會產生巨大分歧的紐帶,它的背叛和外人的背叛,意義不同,代價也不同,我不希望鋌而走險。希望大家理解。”
站在後面的人都沒有任何表情,對他們而言就是聽命令做事,上面人是誰沒關係,能不能吃香喝辣屹立不倒最重要,上層社會的變革對下面的影響只在於把控方向會不會動搖,如果不會一切毫無變化。不過前排落座的紀氏內部首領,在聽了我這番話後臉上都有些裂紋和波動,柏堂主問我,“馮小姐言下之意是什麼。”
我重新坐下,我對彪子點了下頭,他清了清嗓子說,“不瞞大家,容哥遇到一點事,目前在外省。當然他在外省的時間不會太久,可紀氏不能羣龍無首,你們也都清楚,華北九龍會舉遷到華南絕不是九叔要養老安居這麼簡單的事,他根就在華北,根本沒有理由到華南,所以容哥分析,九龍會這一次有要吞噬紀氏的苗頭,卡門宴對我們也虎視眈眈。在容哥壓陣回來之前,馮小姐將暫代容哥的位置,當然我同何堂主會權力輔佐。”
“彪哥在和我們玩笑嗎?”
柏堂主旁邊坐着的男人忽然開口,他語氣內帶了一絲嘲諷的意味,我立刻看向他,他鼻樑上架了一副金絲眼鏡,皮膚白皙看上去文質彬彬,五官很深邃,於是有些陰柔而奸詐的面相。“馮小姐有什麼資本掌管上千人的紀氏,這可不是女人那點家長裡短柴米油鹽,這麼多在道上混得十分風光的人,要聽一個女人的差遣,萬一她頭腦一熱做錯了決策,我們不是要跟着一起受牽連,容哥這麼精明的人,怎麼會做這樣的決定,紀氏最大的危機不是九龍會和卡門宴。而是交給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人來控制。”
他說完看了一眼柏堂主,“整個紀氏,除了容哥那沒說的,我就服氣柏堂主和何堂主,彪哥您別不痛快,包括您我也不服。”
彪子臉上有了一絲陰沉之色,我靠在椅背上,環保雙臂盯着那個男人,“閣下職位,我可以問一問嗎。”
他說,“副堂主。”
我哦了一聲,“如果柏堂主與何堂主也生了謀逆反叛的心思,不管是倒戈九叔還是霍老闆,他們最懂紀氏內部監管之道,也掌控了諸多生意命脈,一旦出了差錯,副堂主全盤負責嗎?你一心認爲的信任誰,也不過是共事多年產生的感情,以及他們在執行容恪每一件任務表現出來的天資和手段,讓你們看在眼裡,努力和認真的人總會給別人一個踏實忠厚的印象,可這和背叛與否不掛鉤,換而言之,我肚子裡懷着容恪的孩子,他是我孩子父親,是我們母子的依靠,哪怕刀架在我脖子上,槍口抵住我額頭,我也不會背叛他,對紀氏不利,但其他人也許一箱子錢就可以買通,人的貪慾無休止,外界的誘惑也沒有上限。退一萬步講,即便我也生了背叛的心思,我對紀氏掌握不多,又在彪子與一池的輔佐監視下。我沒有如柏堂主和一池那樣高深莫測的城府和手段,我再胡作非爲,也造成不了大變動和波瀾,紀氏絕不止於倒塌,可交到了他們手上,就相當與將紀氏徹底易主,你們到底是忠誠於紀容恪,還是忠誠於一個小小的堂主?”
我最後一句話用了極大力氣喊出來,所有人都是一震。他們根本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來,柏堂主默然不語,他眯眼盯着我,脣角有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
此時彪子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我一眼,指了指門口,我點頭默許,他出去接電話,我則從椅子上起身。目光自每個人臉上流連而過,將他們複雜又不甘的表情盡收眼底,我笑說,“其實你們都想要往上爬,這是人性。而堂主再往上爬,就成爲了取代紀容恪的人,所以在他不在時,堂主永遠都是堂主,不要妄想其他。而其他人也沒有資格和膽量肩負紀氏生死存亡。我是一個女人不假,父債子償,夫債妻償,有誰死活不認的,可以來找我,我隨時恭候,如果兩天之內沒有人,那麼請尊重我直到容恪回來。”
我說完後從廳裡走出去,彪子正手持電話一連問了三個怎麼可能,他語氣怒急。我腳步立刻止住,彪子看到我,他到了嘴邊的話戛然而止,他對那邊說了句立刻派人去找,便將電話迅速掛斷。
他朝我走過來,臉上表情很淡然,但我憑藉女人的敏感仍舊察覺到他有什麼隱瞞我,廳裡其他人陸續從門裡出來,他們朝我和彪子鞠躬示意。紛紛離開走廊,我目光直勾勾盯着彪子,他很快泄了氣,他悶吼一聲背部貼靠在牆壁上,“馮小姐,您千萬扛住。”
他這六個字說完,我就已經扛不住了,我手指死死摳住門框,耳朵裡發出嗡嗡暗鳴。幾乎要癱在地上,彪子手握成拳在脣上抵住,他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後,才一臉凝重對我說,“容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