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沒想到顧溫南也出現在這裡,他與這些混江湖的都不同,紀容恪和霍硯塵年少清貧,靠着做古惑仔建黑幫才走到呼風喚雨錢財無數的地位,而顧溫南從小就被九叔收養麾下,作爲他的義子享受榮華富貴衆人擁簇,過着最高端的上游社會生活,他沒吃過除了練武習文之外的苦。
而九叔到底有沒有親生子是一個未解之謎,如果有也早在多年前就夭折掉,否則道上不可能沒有任何傳言,而九叔如果自己有兒子,也不可能把家業下屬傾囊拱手義子,顧溫南的尊貴還在於他是九龍會的少幫主,唯一的繼承人,比霍硯塵這個毫無親情可言的義子要更加親近許多,九叔對他有感情,對霍硯塵除了利用還是利用。
顧溫南見過的世面很龐大,華北地帶的上層人士幾乎都想要攀附結交他。無論政界還是商界,對深得九叔疼愛的少幫主充滿了好奇與諂媚,只是這個人從不露面,又在仁善醫生和殺人狂魔之間切換自如神秘莫測,以致於連紀容恪都不知道,原來身邊所謂的摯友竟然就是最大的敵人。
顧溫南的傳奇身世和高貴背景根本不會屈尊降貴到這樣下九流的地方,和一羣平民百姓坐在一起,所以我看到他非常震驚,不斷揉捏眼睛想要確認是不是我看錯了,對這個世界太過恐懼,以致於出現了幻覺。
顧溫南和旁邊的手下不知道說了什麼,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手下聲音不小,對說書先生非常鄙夷,認爲他滿口謊言,他們坐在第一排,說書先生當然聽到了質疑,他終止講述搖晃着摺扇看向那名手下,“這位聽客對我的說辭不認同嗎。”
那名手下站直身體,看了一眼垂眸飲茶的顧溫南,“誰說少幫主要靠打殺才能贏了紀容恪,少幫主能到今天四海聞名的地步可不是靠着持槍蠻幹,而是靠着才智謀略,你這樣褻瀆有根據嗎,大庭廣衆如此黑化,誰給你的膽子。”
那名說書人一怔,他敏捷捕捉到那一聲少幫主的稱謂,明顯不是尋常人,尋常人也就稱呼姓名,誰會喊尊稱,除非就是江湖中人。他把目光下意識落在喝茶的顧溫南身上,他頭微微低着,看着杯口懸浮的茶葉,笑着說了聲茶還可以,說書人不知是認出了他,還是察覺到不對勁,他抱拳拱手說了聲改日再來,下回分解,便匆忙轉身掀起簾子進入後臺。
底下聽客自然意猶未盡,紛紛要求返場繼續,然而書場的老闆登臺再次致歉,衆人都揮臂大鬧掃興,也就散了。
我看完這樣一幕,從椅子上起身,小二站在門口迎來送往,我從他面前經過時,他朝我微笑道別,我拍了拍他肩膀,回給他一個笑容,原路返回走出這棟陳舊的小樓。
我站在衚衕口深深吸了口氣,那裡面像地下室一樣,空氣流通很糟糕,總是悶了口氣,總算出來重見天日,我仰起頭閉上眼睛享受了很久,忽然聽到身後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在距離我半米左右的位置停滯,他聲音內帶着一絲笑意,“這麼片刻都覺得窒息,如果進了那裡面,也許十年八載,你還活得到出來那一日嗎。”
我伸展的雙臂在半空一頓,脊背也僵硬住,驟然滲出一絲寒氣,男人饒有興味的笑了笑,背後吧嗒一聲,似乎是打火機在響,接着空氣內繚繞起濃烈的白色煙霧,我被這團愈來愈多的嗆鼻菸霧驚醒,從呆滯中回過神來,我迅速站好轉身看他,顧溫南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另外一隻手姿勢嫺熟得夾着煙,他眯眼看我,我笑着問他,“這是什麼牌子,霧怎麼這麼多。”
他挑了挑眉梢,“我自己卷的,菸捲抽不慣,菸絲味道足。”
我笑着勾了勾手指,他當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將粗大的菸捲從口中用舌尖抵出,菸頭送到我脣邊,我張口含住吸食了一口,那味道直逼喉嚨,嗆得眼淚都要流下來,我故作鎮定將煙氣從脣角溢出,“夠辣,沒看出來少幫主是老煙槍了,當初還是顧醫生的時候,可沒見你抽這麼兇。”
“當醫生救死扶傷注重養生,抽菸這麼狠,不是暴露身份了嗎,紀容恪那麼精,你也是一隻小狐狸,我怎麼敢爲了一時嘴饞過癮,就冒這麼大的險前功盡棄。”
他一邊說一邊笑着朝我臉頰一側吞吐煙霧,我別開頭,躲開那團毒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有句話一直沒說,今天再不講,我就沒機會了,高莊那一次多謝少幫主不殺之恩。”
他沒有驚詫我前半句話,似乎早有預料,將我的一切處境都摸得徹徹底底,他笑着把半截煙扔在地上,用腳尖攆滅。“真讓我心疼,憐香惜玉是男人本色,我還真不忍心讓一隻聰明剔透的小狐狸被壓在五指山下受盡束縛。”
我沒有理會他,我知道他比誰都想要剷除紀容恪身邊的羽翼,他不殺我不是因爲捨不得或者其他,他這種人,根本不會有絲毫憐憫,他只是有原則不殺女人而已,正因爲這份原則,紀容恪身邊的我在他看來就無比棘手,他動不得,可我又實在礙眼,擋了他很多路,如果我能被捆綁住,對他來說簡直是再好不過。
他身後跟隨的手下詢問他是否要離開這裡,他擡頭看了看天邊燃燒得最猛烈的日頭,他笑着說,“先不回,書不是還沒說完嗎。”
我聽他這句話忍不住偏頭看他,“少幫主還真是清閒,九龍會莫不是要滅亡了,讓你這樣無所事事,還來這邊聽書。”
顧溫南撣了撣袖綰剛纔吸菸過程中沾上的一絲菸灰,“事情很多,但什麼都不及我來和你偶遇更重要,畢竟這是見你最後一面了。”
我聽出他弦外之音有些不對,我十分警惕身體後仰,眼神死死鎖住他臉上任何細微變化,“你怎麼知道我會過來。”
顧溫南笑得滿面春風,“我掐算的,你不知道我精通天文嗎?連說書先生清楚我文武過人,算點天意人命,還不是手到擒來。”
我當然知道不可能這麼玄乎,大約是太湊巧了,最後這一天自由時光都讓我不得安靜,我朝着前面等候的黑車走過去。用力拍了拍車門,司機搖下車窗探頭看我,見我滿臉煞氣,不由自主戒備起來,他越過我頭頂看向緊隨其後而來的顧溫南,顧溫南點頭,那名司機這纔將鎖打開,我拉車門上去,和他一起坐在後位。
司機回頭看着他,“南哥,回去嗎?”
顧溫南手肘搭在搖下的半截車窗框子上,“去警局。”
司機一怔,“南哥要去警局?”
幹這行的不管多風光多不可一世,都會對局子那種地方敬而遠之,畢竟是黑白敵對,兩個極端的對立面上,誰也不願意彼此招惹,到底是勢如水火的兩條路。
顧溫南大約也是第一次往局子裡跑。司機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他本想再問一聲確定,可後者看着窗外,並不打算理會,副駕駛坐着的手下捅了捅他肋骨,“南哥吩咐去哪兒就開你的車,瞎他媽打聽什麼。”
司機說得了,開錯你兜着。他將車拐出街道,一直往西南方向駛去。
這一路我和顧溫南都相對沉默,我能聽得到他平穩而細弱的呼吸,他也能透過玻璃上折射的暗影看我嚴肅如死灰般的面孔,他不開口,我亦無話可說。
車在四十分鐘後停在華南第一市局門外,這裡都是震驚社會的重案要案辦理地點,幾乎進去的人滿身血污罪孽深重,很難再有出來的日子,而這邊距離第一監獄僅僅有二十分鐘的車程,已經屬於華南區的邊緣地帶。
四下十分空曠。夜晚更鴉雀無聲。
那名坐在副駕駛的手下將安全帶解開,他拍了拍司機,眼神示意他下車,他們推門下去後,彼此互相點了根菸,將車門重重關上,默不作聲靠着車身沉默。
我心情從沒有如此沉重過,可也沒有如此輕鬆釋然過,終於塵埃落定。終於可以擺脫這場漩渦的紛爭,也許這個下場很悲慘,也很可憐,但誰也無法理解我有多坦然面對命運的審判。
我彷彿早就知道這是我最後的去處,所以當我產生了這個念頭要捨棄自己保全紀容恪,我覺得非常平靜,這是最好的結果,一個人能爲自己選擇最適合的去路,是一件無比光彩的事。
我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今天。我沒有資格埋怨結果,因爲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曾後悔,我很驕傲,我曾與紀容恪並肩,我比這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勇敢,我用我一腔孤勇的執念,成爲了配得上他的女人,成全了自己最蕩氣迴腸的愛情,成全了江湖一段佳話,也成全了我深愛的男人平安無虞。
我手撫摸着凸起的腹部,一切都已冥冥註定,是老天放了我一條生路,我慶幸自己留下了這個孩子,讓我能逃避法律最殘忍的極刑裁決,至於之後的日子,哪怕銅牆鐵壁,至少我可以踏實喘口氣了。
隔着高牆看同一輪月亮,紀容恪眼中是它。我眼中不也一樣嗎。
我深深呼出一口氣,趁着我最勇敢的時候走向等待我的命數,我也沒有那麼無私偉大,一旦我畏懼了,我想要逃了,也許我就會選擇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路,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
我果斷伸手握住門把想要推開下去,顧溫南忽然按住我手腕,他蹙眉將目光從窗外收回,盯着最前方無人小路盡頭一顆參天大樹,我所有動作戛然而止,我垂眸落在他緊緊繃直的手背上,“什麼。”
“進去就沒有回頭路了,你這樣出賣和背叛,賀家會在自己還沒有倒塌之前,對你不留餘地的斬盡殺絕,等到你生下孩子,也許一樣活不了。賀家的名望太高,又有自己忠誠耿耿的一脈黨羽,扯下這樣一匹猛虎,要大費周折,拖個三年五載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期間你在裡面會有什麼變數,誰也猜不透。”
顧溫南的話我想過,可我不想聽任何人的勸誡,我知道我不走這條路,紀容恪就只能被一再壓制脅迫,如果未來某一天,他成爲高牆內的人,我會更加崩潰絕望,更勝過我來面對這一切。
至少我還有一線生機,他則是死無退路。
我鄭重其事拂開顧溫南抓住我手腕的指尖,“多謝,不過我也有話想說,九龍會本就不屬於華南,不該貪婪到這種地步,別用死傷無數來餵飽你們的貪慾,爲自己積德,我也曾風光過,可我的下場還不是如此,彈指一揮間,誰也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難得知足。”
顧溫南被我拂開的手倏然握緊,他沉默注視我走下車,朝警局大門一步步遠去,我將他們所有人的目光都甩在身後,步伐堅定迎向那扇高大的鐵門,駐守值崗在高臺上的警衛朝我伸手製止我的前進,我站在原地不動,目光平靜看着裡面臺階走下的一名刑警,他停在我面前問我做什麼,我良久才捏了捏拳說,“馮錦。”
那人一怔。他蹙眉看我,我把自己手包遞過去,他遲疑接過,打開取出我的身份證,當他看清楚馮錦二字時,他立刻變得格外警惕,我笑着說,“我來自首。”
他嚥了口唾沫似乎不信,我從口袋內摸出一把槍,他立刻掏出他口袋內的槍,一邊扣動扳機一邊後退對我說不要亂來,那名值崗哨警也迅速掏出武器,我臉色冷靜把槍丟在地上,他們所有動作在這一刻僵滯,那名刑警見我不動,緩慢蹲在地上,他雙眼緊盯我,另外一隻手伸長。摸到我丟掉的槍,猛地握住起身離開,我無視他走向大門裡,面前頭頂的國徽閃爍着莊嚴凜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