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沒地方安放他半路撿來的姐弟倆,本想給一點錢打發,讓他們自生自滅,因爲莫說整個華北,就是小小的十三街,這樣可憐的孩子老人也比比皆是,他幫不過來。
但他剛萌生這個丟棄的念頭,就看到睡在保鏢懷裡瘦小蒼白的小男孩,他小手死死抓着保鏢的衣領,生怕被中途丟出去,他們的家回不去了,三天兩頭的騷擾和掠奪,已經在這兩姐弟心上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尤其這姑娘,要是被壞人欺凌,紀容恪不成了見死不救的惡人,和那些下三濫有什麼區別。
他曾救她脫離地獄,又把她再次送回地獄。
紀容恪盯着窗外。他沉默思索了很久,最終決定把他們帶回伏龍山,宅子裡空房間也不少,總能擠出一個小的,給他們落腳,最起碼有吃有喝,不至於被人欺侮,過一天是一天。
可紀容恪沒想到,孟合歡姐弟倆才住下第三天,一向對這些小事不聞不問毫不關注的九叔忽然得知了,他沒有置若罔聞,而是讓手下人去把紀容恪請來問話。
紀容恪被那名手下帶到了禪堂,手下頓住,朝他鞠躬,“左堂主,您請進。”
他說完退下,紀容恪仰頭看了看門外高懸的匾額,蒼濟堂。
九叔在蒼濟堂裡供了一百零八羅漢,三天兩頭過來上幾柱香,在禪堂裡找個地方坐下,讀一讀金剛經,捻一捻佛珠。九叔什麼都不信,就信自己,即便是他最看重的兩個堂主,其實也並未取得他十成信任,至多不過五六成,他混了半輩子,什麼都見過,多深感情的人爲了一絲一毫利益爭奪就廝殺得頭破血流,還有什麼感情值得無條件相信呢。不過是暫時的利用,以及心甘情願的被利用。
紀容恪推門進入禪堂時,九叔正坐在黃色的蒲團上,手裡翻看着金剛經,他面前的木魚擱置着,廳堂裡安靜得詭異。
紀容恪在被九龍會招至門下的第二天就進來過,跟着一起的還有近百名古惑仔,跪在地上聆聽九叔訓話門規,他當時就覺得這裡特別陰森,好像有什麼隱藏在視線之外的暗牢,裡頭到處都是白骨是血污,靜悄悄的從地底下滲上來的陰寒。
他邁進門檻,反手將門關上,禪堂內頓時昏暗下來。左右兩面窗子沒嵌玻璃,窗框裡用明紙糊的,風一刮沙拉沙拉響。紀容恪喊了聲九叔,蒲團上坐着的男人淡淡嗯了聲,並沒有擡眸看門口,而是用舌頭舔了舔指尖,將經文慢條斯理翻了一頁,繼續看。
紀容恪也沒有再打擾,他站在門口等了大約半柱香的功夫,九叔終於放下經書,他抻了個懶腰,“怎麼不坐。”
紀容恪點頭,在另一枚相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您找我有事。”
九叔將放在旁邊的挨桌拉過來,擱置在二人中間,上面有一壺幹茶和一個小火爐,沸騰的熱水在裡面冒泡,他拿起倒入茶壺內,茶葉被泡起來,四下飄散,香氣四溢。
九叔正準備將泡好的茶水倒入杯中,紀容恪立刻欠身接過來,親自給九叔斟滿,九叔盯着源源不斷滾入杯內的褐色水流,“我聽說你帶回來一個少女。”
紀容恪手一頓,這話沒錯,可聽上去很彆扭,他無奈笑,“是一對姐弟,姐姐十三,弟弟三歲半,父親被高利貸打死,母親改嫁,他們守着破舊的危房被道上的下九流欺負,衣食不保,我見實在可憐,就帶回來安頓在北苑的小院子裡,他們也不惹事。我以爲九叔不關注,就沒和您彙報,擅自做主了。”
九叔沒生氣,也沒責備什麼,他只是端起茶杯沉默喝了兩口,而後盯着杯身上紋繡的圖案意味深長說,“聽院子裡的傭人講,女孩很漂亮。”
紀容恪說是,這沒法否認,是人都覺得孟合歡漂亮,他總不能故作個睜眼瞎,反而讓九叔覺得奇怪。
九叔笑了笑,看着他的目光耐人尋味,“我記得你二十二歲。”
紀容恪含糊其辭說,“差不多,不過二十三。”
“你能力好,又會做人,屈居副堂主。委屈嗎。”
雖然道上都以爲他是左堂主,但其實紀容恪還是個副手,正經的左堂主在一次交戰中負傷,一直臥牀救治,按照九龍會的等級劃分,左堂主比右堂主高了半級,左副堂主相當於和右堂主平起平坐,紀容恪已經算是獨當大權,門會首席。他聽九叔這樣說,以爲誰背地裡栽贓他,有難聽的話傳到了九叔耳朵裡,他立刻起身單膝跪地,“我深受九叔賞識大恩,不敢有半點怨言,就算只是一個普通手下,也忠心耿耿。我入會半年高居副堂主,已經是九叔對我的厚愛。”
九叔勾了勾脣,笑得不冷不熱,他伸手把紀容恪扶起來,一邊讓他坐下一邊說,“我看重你,也喜歡你,想要把你培養成半個當家人,可你要記住,美色誘惑必須杜絕,你所以爲的無害女子,她也許是最大的毒害。越是美豔的女人,越有資本傾覆男人的世界。”
紀容恪知道他言下之意,他抿了抿脣,“九叔,我對孟合歡沒有那些想法,只是看她可憐,不忍讓她遭受侮辱。我想等到她再長几歲,爲她某個差事,讓她離開伏龍山。我不看重兒女情長。只想跟隨九叔肝腦塗地。”
九叔聽到他這樣承諾,心裡那口氣才平復,男人一旦碰了女人啊,再大的雄心壯志都會被磨損,原本十個尖銳的棱角,被磨損掉只剩下一半,攻擊力當然大大削減,九叔難得看到這樣好的苗子,怎麼允許有其他女人分了他的心。
他得留着。留紀容恪有大用。
九叔滿是慈祥拍了拍他肩膀,“容恪,你能分得清是非,我很欣慰。來日方長,孟合歡留着就留着,你只要不讓九叔失望,什麼都依你,我給你先斬後奏的權力。等到幾年後,我爲你籌謀親事,會爲你選擇一個配得起你的女人,助你宏圖偉業,這樣毫無背景的丫頭,不要毀了你自己的尊貴。”
紀容恪動了動眼珠,低下頭說了聲是,九叔又讓他陪着喝了兩杯茶,才吩咐他離開做事。
紀容恪從蒼濟堂裡出來,心裡鬆了口氣,九叔雖然不贊成,甚至有些誤解,但好在他沒有強硬逼迫自己將這兩姐弟趕走,否則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開場白告訴孟合歡這件事,她水汪汪的眼睛一旦含了淚,他便毫無招架之力。
暫時這一關過去了,他心情大好往孟合歡住的院子走,保鏢看出他意圖,提醒她孟小姐不在房間,在後山的蓮蓬池塘。
紀容恪聽後頓住腳步,他笑了笑,“她興致很好。”
保鏢說,“孟小姐少女心,喜歡花花草草,才住了幾天,她院子裡就載滿了花,有時候看這還哪裡像到處都是爺們兒的伏龍山,倒像是花坊了。”
紀容恪眼前浮現出她以花遮面的模樣,覺得非常好笑。他脣角微微上揚,沉默着又折返,一直奔着後山的池塘走去。
池塘是一個半圓形的,九叔喜歡吃蓮蓬籽兒,所以伏龍山挖了一片池子,續了溫水,除了最寒冷的深冬,春夏秋蓮蓬都能開花,開得最盛時,滿滿一池塘,就連岸邊都攀爬着幾支,空氣內飄蕩着蓮蓬的清香,白色粉色的蓮花,碧綠色的蓮葉,就在陽光底下灼灼其華。
紀容恪剛到伏龍山上,對這裡的羣居生活並不是很適應,獨自一人浪跡江湖慣了,忽然間有了拘束,儘管他知道這樣的生活纔是好的,但也難免不自在,他會趁所有人都睡下,半夜悄無聲息足到蓮蓬塘小坐,點一根菸,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時月色最濃,山上的月亮最漂亮。
他暗笑孟合歡可真會找地方,這山上就數蓮蓬池最好玩。她纔來幾天就找到了。
保鏢護送紀容恪到達後山,還沒來得及從山上下去,隔着老遠就聽見女孩子嬌笑的聲音,像一串清脆悅耳的鈴聲,飄飄忽忽搖搖晃晃,就紛飛過來了。
孟合歡穿着紀容恪吩咐人給她買來的白裙子,青絲綰成一個髮髻,上面插了一朵粉色的蓮花,正坐在一條小舟上,緩緩地滌盪着,往湖泊中心劃去,她最會偷懶,也最怕醜,她手上拿着一片巨大的蓮葉,擋在眼睛前頭,半張嬌俏的小臉都是黛色的剪影,像一幅意境深遠的水墨畫。
她笑得可真好看,這陽光美不勝收,她活潑明豔,映得一池夏光無限。
紀容恪笑着朝她喊了一聲,孟合歡聽到他聲音,立刻丟掉手上礙事的蓮葉,將木漿反着劃回來,小舟悠悠的調轉,她一眼看到了立於岸邊的紀容恪,他高大身體藏在鬱鬱蔥蔥的林木間,身後矗立着一塊兩米高的巨石。他倚靠在上面,雙手插口袋,笑着比春光還溫柔。
孟合歡心裡忽然跳了跳,這跳動讓她茫然惶恐,讓她羞澀難當,她不知道怎麼忽然就這樣了,有些窒息,有些倉皇,她想要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她覺得他真好,可相比下她又恨自己好平庸,她爲什麼會恨自己呢。
孟合歡心不在焉的搖擺着木漿,一陣掠過的、夾雜着蓮蓬籽兒的微風,芬芳得讓人眩暈,她身上月牙白色的長裙,與湖面的粼粼波光交織,耀眼得奪目。她似乎融於這一池潭水,像破蕊而出的蓮花仙子。
那一日初見,火紅色的她楚楚可憐,她有着不符合這個年紀的媚態,從骨子裡透出來,是男人都察覺得到。今日她一身白衣,又清透無暇,似乎一片雪,一捧水,天地間一切東西都是褻瀆。
她適合紅色,可更適合白色,這純粹嬌憨的月牙白將她少女的輪廓襯托得玲瓏嬌媚,紀容恪忽然對站在旁邊的保鏢說,“入門九叔之前,我在華北東北到處混,雖然不至於狼狽,可也四海爲家居無定所。我志不在做平民,所以非常混出個樣子來。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很好,瀟灑自在,無拘無束,可現在看到了合歡,忽然想倘若有這樣一個妹妹也不錯。”
保鏢聽到最後一句話倏然一怔,他蹙眉看向紀容恪,他眼底滿是溫柔和波光,凝視着劃舟乘風而來的女孩,保鏢嚥了嚥唾沫,原來他想錯了,容哥這麼沉穩的男人,怎麼可能喜歡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女呢。
他立刻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笑着附和說,“容哥說得對,孟小姐聰明活潑,有這樣的妹妹的確很好。”
不只聰明活潑,她還會撒嬌呢。
紀容恪想起她第一次看到自己託人給她買回來的幾件新衣服,笑得像什麼似的。在屋裡一個勁兒轉圈,試都沒試就嚷嚷着好看,她跑過來仰面看自己,臉蛋紅撲撲的,純淨的眸子裡藏着細碎的星光,她太高興了,以致於開口時,喘不勻氣兒,呼哧呼哧的,顯得更加可愛。
“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五年之內有效,算我還你的情。”
紀容恪從沒覺得這樣好笑,她能還什麼,一塊刺繡的手絹還是枕巾,他纔不喜歡那些東西。
孟合歡在紀容恪失神間已經划到岸邊停下,水波從舟底漾出,將她下船的身體吹拂得搖搖晃晃,她一把拉住紀容恪,纏在他身上,大聲叫着,“快扶我上去呀!我抓不住了。”
紀容恪掌心按在她纖細的腰間,抓住她裙子把她提上了岸,她在一片草坪上站穩,笑着歪腦袋眨眼睛,神神秘秘背過身去,忽然從胸口掏出一棵巨大的蓮蓬,扯得衣領歪歪扭扭,險些春光乍泄。她顧不上整理衣服,嗖一下遞到紀容恪眼前,邀功般得意的小臉仰得高高的,“很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