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融於記憶死角處的臉,是多少浮光掠影在飄散在拂動,他的眉眼,他的鼻樑,他的目光,和他隨風而顫抖的劉海,此時我忽然覺得從未有過的遙遠與疏離,即便我懷着他的骨血,即便我坐擁他的帝國,可我還是融不進他的世界。
紀容恪帶着那批人從我面前走過,他沒有停下分秒,真的如一陣影像掠過,他身後的司機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偏頭看了我一眼,他目光在我臉上定住,長久的打量着。我很討厭他未經我允許對我端詳的眼神,雖然這是酒吧,但不代表在這裡的女人就可以隨意被人窺探,我很厭煩這個男人,我知道他不是紀容恪的人,他像哥狗腿子,穿梭在紀容恪和她之間,我無比冷漠問他,“你認識嗎嗎?”
他略微怔了一下,保持十分好的教養和禮數對我說不認識,我反嗆他,“不認識我你看什麼看?”
他沒有我想象中那樣侷促和尷尬,他反而溫和笑出來,“我雖然不認識小姐,但我確實見過您。”
我遲疑上下看了看他,“你在哪裡見過我。”
對這個男人我毫無印象,只是他給紀容恪打算我見了一面,我確定除此我從未和他接觸過,如果是曾經卡門宴的客人,我覺得也不太可能,那樣高端奢靡的地方絕不可能是一個私人司機去得起的,他的僱主再有錢到抽風,也不會開出一份能夠在卡門宴那樣銷金窟奢華消費的工資。
他笑了一聲,“在紙上。”
紙上?
我蹙眉說。“你有病吧。幻想症需要治療。”
我說完這句話後,沒好氣的用身體頂開他,在樓梯上頓住回頭望着這一幕的紀容恪剛要對司機說什麼,我直接衝過去用身體故意狠狠撞了他一下,他沒想到我會這樣,所以來不及站穩,後背重重朝扶梯壓下去,一側的垂燈和壁畫邊角鉻在他肩膀上,他捂住某處悶聲哼了哼,司機見狀大驚失色,他衝下來扶住紀容恪手臂詢問他是不是刮到了傷口,紀容恪擺手說沒事,我對這樣一幕置若罔聞,他有嬌滴滴的女人擔憂和牽掛,早已忘了華南是怎樣的地動山搖波詭雲譎,我置身其中會否萬箭穿心死於非命,對他此時此刻這個懦夫而言,他哪裡還在乎分毫,那我又何必在意他的死活,我對世間每個人都有我心慈手軟的藉口,可他們何嘗對我退後一步。
連我最深愛最信任的人都可能出現變數,還有誰值得我義無反顧。
我從酒吧大門出去,柏堂主和二子正站在車外抽菸,他們不放心我獨自一人在酒吧裡,每個人手上除了煙還攥着手機,時不時掃一眼,做好了隨時衝進來救我的準備,我飛快往巷子口走着,柏堂主先看到我,他立刻丟掉手上的菸頭直起身體,二子也隨後發現我,他拉開車門從裡面取出毛毯,在我走到眼前時爲我披在身上禦寒,“馮小姐可算出來了,我和柏哥想再過十分鐘不見您人我們就進去了,哪怕您怪罪也沒辦法,總比您出了事整個紀氏對我們問罪要強。”
我坐進車裡,二子繞到駕駛位開車,柏堂主忽然從前面繞到了後面,坐在我旁邊,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車開動後,我始終眼睛不眨注視着巷子口的半面浮屠,進出的人仍舊很多,但始終不見紀容恪出來,按說他應該在我身後很快離開,除非又有了其他事情牽絆,我很想下去看看。可柏堂主連坐都要在我旁邊,他明顯對我今晚的行蹤產生了懷疑,如果我再回去,他勢必會跟着,我只能打消這個念頭。
我感覺眼前的迷霧越來越重,一團團的恨不得把我完全包裹進去,對紀容恪現在的行蹤我很好奇,他分明活得好好的就在華南,可始終沒有聯繫何堂主,連面都不露,何堂主都不知道他的具體活動,那麼紀容恪到底在密謀什麼?我不相信他會舍掉紀氏,這是他唯一打垮九龍會壓制霍硯塵的籌碼,他憑什麼說不要就不要,就算不要也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畢竟這是他十幾年的心血。
二子把車駛向我們來的原路。在第二個分岔口左拐,方向是奔着紀氏,柏堂主始終在旁邊專注打量我,他目光鋒銳,滿是探究,讓我很不自在,因爲我也的確心虛,他很聰明,能明察秋毫,被紀容恪提拔到堂主的位置,他能力與手段自然不必說,絕對是卓越出衆,我覺得瞞他已經瞞不久了,一旦他自己察覺到,反而會產生不被信任的感受,造成我們之間巨大的裂隙。
我深深吸了口氣,打算告訴他,他忽然在這時語氣十分爲難問我,“馮小姐是否知道容哥…”
他話說了一半欲言又止,我心裡咯噔一聲,“知道什麼?”
他抿着薄脣不語,二子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我和他對上目光,他朝我微不可察的蹙眉,我猜測他是在示意我柏堂主根本毫無所知,讓我不要說漏,我心裡鬆了口氣,面色平靜等待他下文,他直接將手機從口袋裡掏出來,遞到我面前,上面一條讀過的信息,發件人是何一池,只有簡單一行字,但意味深長。
“試探告訴馮小姐,不要讓她動胎氣。”
試探告訴我什麼?
我從這句話中推斷出何一池與柏堂主通過電話,但何一池忘了說,纔會發短信補充一句,我死死攥着手機,我發現局勢大反轉,從最開始只有我知道的事,到現在很多東西我不知道,我被矇在鼓裡,我剋制住內心的焦急問柏堂主電話裡說了什麼,他垂着眼眸不敢看我,“容哥有消息了,三天前他從琵城回來。”
他真的去了琵城,看來顧溫南如果對他不軌,也是到了琵城境內才動手的,但爲什麼紀容恪沒死,顧溫南卻下落不明?
琵城隸屬於華南省,但是一個邊境外獨立所在,政府以那邊爲中心點規劃建立特大沿邊城市圈,琵城這兩三年的發展突飛猛進,大有趕超華南的趨勢,許多富人官宦在華南之外首選落戶城市便是琵城,經濟水準已經攀升至金字塔尖端,如果紀容恪沒有出事,紀氏本打算五月之前在琵城建立娛樂一條街,紀容恪三天前就從琵城回來,可三天時間他都沒有回紀氏,如此低調隱瞞自己行蹤,看來他的確另有打算,並不想讓這邊人瞭解到他是否在華南。
“他回來的事我知道。”
柏堂主說,“我知道您瞭解。但是容哥這一次不是自己回來的。”
我落在自己膝蓋上的手狠狠一緊,揪住毛毯柔軟的絨毛,“還有誰。”
柏堂主十分爲難,他臉上表情焦急而擔憂,“等到紀氏,您問何堂主吧。”
他說完看向窗外一聲不吭,似乎不管我怎樣逼問,他都不會開口,我也沒有逼迫他,那一聲姑爺我心裡有了數,只是需要一個確認而已,我不知道紀容恪失蹤這一個多月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本以爲他會娶麗娜,沒想到最後他卻成爲了一個陌生女人的丈夫,短短一個月時間,他經歷生死攸關。又完成了婚姻大事,他娶的到底是怎樣的女人,這一次悄無聲息回華南又有怎樣的目的,他是這世間最大的一個謎團,每一絲頭髮都藏着秘密,抽絲剝繭層層剖析仍舊看不出裡面到底包裹了什麼。
車在不久後停在紀氏大門外,天邊有一縷微茫的魚肚白,雲層昏沉沉的。霧氣很重,車裡十分潮溼,大約外面下了寒霜,何堂主站在門口燈下撐傘等候,車停穩後,柏堂主先下去爲我拉開車門扶我下車,我站在天空下才知道又開始下雨,小雨中夾着一絲冰雪。落在裸露的皮膚上,寒冷刺骨。
何堂主迎上來把傘撐在我頭頂,他不動聲色看了眼跟在我身後的柏堂主,後者搖了搖頭,臉上有一絲悵惘,我語氣平淡說,“他和人訂婚了,是嗎。”
何堂主一怔。沒料到我會主動開口問,我朝前走去,值守的保鏢將門打開,我快步行走着,推開了頭頂的傘,任由寒風和冰雪拂過我臉頰,耳朵,雙手,在霎那間凍得通紅皸裂。
我眼前是呼吸吐出來的熱氣,融化成一團團白霧,拍打在臉上,我進入走廊用力跺了跺腳,把肩膀和頭頂掛住的還未完全融化的冰晶抖落,幾名副堂主迎面出來,每個人手上拿着一份資料和一把槍,他們看到我立刻停下和我打招呼。我沒有理會,直接掠過他們推開辦公室大門。
我摸索着牆壁上的燈擰開,紀容恪的兩套西裝還掛在門口衣架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煙味,它們似乎在勾起我的憂愁和對過往的眷戀,每次都是在我進入的第一時間便映入眼簾,我記不清這一個多月有多少次看到他留下的東西黯然神傷,心碎不已。他可以消失,徹徹底底從這個世界消失,可他唯獨無法在我的歲月中抹去,他是刻進了我的年輪裡,同我日夜不息。
我站在原地失神許久,空氣內好像還有他的味道,繚繞在鼻息,他身影始終揮之不去,來來回回在我視線裡漂移,我總是分不清現實與幻象,像傻子一樣伸手想要抓,可每一次指尖都只是觸摸到空氣,再失魂落魄的收起。
我鼻子有些酸,我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用手掩埋住自己的臉,“他什麼時候訂婚的。”
何堂主說,“這個不清楚。”
我閉着眼睛。讓自己藏匿於一片黑暗中,我以爲這樣我就可以防備一切攻擊與不美好,然而是我太天真,不管我藏匿在哪裡,我都活在紀容恪的強大陰影下,無處可逃。
我這輩子毀在他手裡了,我不知道自己甘之如飴,還是無可奈何。總之我一步步深陷其中,不管他對我怎樣,我都跳不出這座地牢。
“他一個月前生死未卜,就算吃了靈丹妙藥,他也不會康復得這麼快,二十天夠嗎?這算是最好的結果,那麼僅僅十天迅速訂婚,這可能嗎?他不是那麼腦袋一熱就做決定的人。就算他肯,他準妻子的家人肯嗎?對一個來歷不明剛逃離鬼門關的男人草率許諾自己的女兒,這家人是瘋了。”
“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
我擡頭看他,何堂主說,“以我對紀先生的瞭解,別人想動他很難,不管是明還是暗,紀先生的防備與警惕,非常人能達到的水準。可這一次他受重傷昏迷不醒,毫無招架之力,我才相信他有可能被人加害,一個月時間的確不夠完成兩件大事,所以我們跳出這個圈子看,也許紀先生根本沒有受傷,他察覺到有人要對他下手,可他並不確定是不是他猜測的那個人,他故意裝作昏迷順水推舟。”
我整個人呆住,我兩隻手僵滯托住臉頰,深陷在他這樣的推斷中難以置信,紀容恪被那把斧頭劈中,是我親眼看到的,那血,那模糊的傷疤,還有幾乎要衝破皮膚的骨頭,我也許會看錯,但他蒼白的臉色和額頭因爲巨痛而滲出的汗珠怎麼造假,他從倒下就在我懷裡,我寸步不離,他一切舉動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我百思不得其解,蹙眉盯着桌上一盞檯燈愣神,何堂主忽然喊了我一聲,“馮小姐。”
我回神看他,他站在我面前躊躇半響,小心翼翼觀察着我臉色,然後從喉嚨艱難擠出一句話,“紀先生…不是訂婚,而是已經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