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潤非常不可思議我竟然要去投案,她難以想象我爲什麼要做出這樣的決定,監獄和外面的世界完全不同,失去自由,失去夢想,失去尊嚴更失去我一切苦心孤詣經營得到的東西,比如愛情,人生。
我不斷說服她,用各種理由藉口讓她擺脫困境,卻不曾說服我自己,爲我謀一條更好的生路。
她想了很久都找不到我會這樣做的理由,她最終問我,“是高莊那次你槍殺九龍會打手的案子嗎?這並不是你的錯,我們每個人都是在自衛,捍衛自己生存的權利有什麼不對。九龍會的人就像禽獸餓狼一樣,我們落在他們手中,倘若不動手就只能成爲板上魚肉,他們綁架挾持在先,我們被動傷了人命,這份過錯也要算在我們頭上嗎?警方沒有及時出動救下我們,他們還有資格怪罪嗎?雖然是容恪和我哥哥隱瞞在先。但他們爲什麼要隱瞞,因爲他們並不相信警方來了會比我們自己更有把握,誰又知道他們是酒囊飯袋還是不顧生死的真英雄呢?在活命面前,每個人的衝動都值得被原諒,你何必自首,讓我哥哥爲你通融一下,殺的都是壞人,他們少一個社會安定一分,感激你還來不及,有什麼要追究的。”
賀潤其實並不愚蠢,從她這番話就看得出來,她有非常冷靜的頭腦,也有自己的準則,只是她很膽小怕事,也過分依賴別人,又沒有依靠自己生活的資本和途徑,她只能唯唯諾諾,她是中國千百年來生活在男人強權之下的女人最好體現,出嫁之前在父親的掌控中,雖然被視若珍寶,可也喪失了她的獨立和思想。出嫁後以丈夫爲尊,沒有自己的世界,也沒有自己的事業,沒有孩子沒有愛情基礎,每天活得都十分茫然,她除了軟弱,沒有更好面對這份歲月的東西。
所以她羨慕我,羨慕我的自由、聰明、手段,以及我從男人那裡得到的一切關注與風光,而我也羨慕她,羨慕她有依靠有退路有屏障,她不需要拼搏什麼,只要擺出一副懦弱天真的姿態,就可以得到她手到擒來而我付出很多精力才能得到的東西,也許我還得不到。
她見我良久都沒有說話,我的沉默使她非常迷茫,“難道不是這件事嗎。”
我忽然忍不住笑出來,我搖了搖頭,她開闔的與她睜大的眼睛十分有趣,“你還做了什麼?”
我端起茶杯飲了一口,“你不需要了解這些,你只需要知道,你要成爲扳倒賀家最關鍵的人證,將我剛纔告訴你的你爸爸的罪責原原本本闡述給警方聽,你爸爸媽媽都逃脫不了,與其讓別人揭發,還不如你親自來,至少可以保住你自己,現在的局勢,賀家不倒,紀容恪就會要倒,也許三年,也許三個月,也許只需要三天,一切取決於你哥哥拿到證據的時間。可賀家無法養活你一輩子,也許還會有別人站出來揭發,到時候你什麼都得不到,人總要保證自己的溫飽,再去爭取更好的生活,握住紀容恪,握住你一生要依靠的男人,這纔是最聰明女人的選擇。”
賀潤沉默坐在那裡,她看着我,眼睛裡閃爍過細碎的光,她似乎在可憐我,又似乎在感慨我的聰明反被聰明誤,沒有人還記得我在遇到紀容恪之前的悽慘與貧窮,他們都只記得這個男人給我的風光給我的尊貴。我曾掌控紀是呼風喚雨,我曾身家過億揮金如土,我曾陰狠走過槍林彈雨,我也曾得到他最溫暖的懷抱最深情的目光與最殘忍的算計。
我決定要親手葬送這份風光,把它打碎得乾乾淨淨,做一個一無所有的階下囚,賀潤悲憫我的目光就是我在世人眼中的模樣。
又一壺香茶在緘默的時光裡變涼。我摸了摸茶壺,已經沒有了一絲溫度,我笑了笑說,“你不應該高興嗎,從今以後失去了我這個勁敵,還有誰搶得了容恪。你的婚姻高枕無憂,也許未來還會有其他女人掠奪爭搶,但你的地位永遠不會被取代。唯一能取代你的我,早在銅牆鐵壁之內,被束縛住了餘生。我今天約你出來就是談這樣一筆交易,你做扳倒賀家的人證,與我裡應外合,保紀容恪得到賀氏,拉下所有可以利用職權調查他扳倒他的敵人,比如賀渠。這筆交易你並不吃虧。”
賀潤從沒想過我會提出這樣的交易,她只以爲我是來向她炫耀逼她退出讓她難堪,她不可置信我會將紀容恪託付她照顧,從此再也不打擾,她蒼白削瘦的手捂住嘴巴,她不斷的呼吸着,“可是爲什麼你要去自首。就算要舉報我爸爸,也不需要你付出這麼慘痛的代價。即便你懷着孩子不適用極刑,可你依然逃不了法律的判責。”
窗外灌入一陣含着花香的涼風,風聲掩蓋了她本就輕細的聲音,也掠過我面龐,將髮絲吹拂起,在我眼睛上晃過。
我眯了眯,透過搖擺的碎髮看向滿是茫然的賀潤。“賀渠手裡有我犯罪的證據,他以這個來威脅紀容恪,讓他放棄對賀氏的掠奪,也放棄對賀家顛覆圍剿的念頭,紀容恪捨不得將我送進那暗無天日的牢籠,他只能被賀渠牽着鼻子走,可賀渠卻不打算適可而止,他還要彰顯他作爲法官至高無上的使命感,他要收集足以致紀容恪於死地的證據,將叱吒華南近二十年的紀氏剿滅得徹徹底底,他對於權勢和官位的貪婪,膨脹到了急於立功上位的地步,他容不得紀容恪,我只有斷了他唯一的籌碼,燒得一乾二淨,讓他再沒有可以威脅紀容恪的東西,賀家便會成爲紀容恪的口中餐,他不僅能夠得到賀氏,還可以從此高枕無憂,因爲這世上除了賀渠,沒有人一定要扳倒他。只有賀渠倒。紀容恪的一切罪孽,才能石沉大海永不見天日。”
賀潤聽完我這樣一番闡述,她比之前更加震驚,她看着我訝異的目光彷彿天崩地裂,“你爲了容恪要犧牲自己?”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我笑着反問她,“不可以嗎。你也說了我死不了,就算餘生暗無天日,他好好的不就行了。”
她被我問得啞口無言,很久都不知道該應對什麼,我將我面前冷卻的最後半杯寒茶一飲而盡,她盯着我手中透明的空杯子,“我不懂爲什麼。你不是告訴我要明哲保身,自己過得好最重要嗎?那你何必爲他犧牲自己,就算脫離容恪,你一樣可以過得好,你在紀氏那麼久,紀氏上上下下對你毫無防備,你拿到致死容恪的證據輕而易舉,如果你肯幫助我哥哥,他會一輩子對你好,他重情重義,他也非常愛你,儘管這份愛摻雜了一些雜質,那也是因爲你不肯從一而終守身如玉的緣故,你讓我握住自己的丈夫,得到衣食無憂的生活,你爲什麼不握住。”
“因爲我愛他。”
我用五個字回絕了賀潤,她怔住,良久無聲。
是的,因爲我愛他,我愛他跌跌撞撞,也愛他轟轟烈烈,愛他肝腸寸斷,愛他無懼生死,他讓我覺得二十四年活出了一輩子的悲歡離合,他爲我下了蠱,讓我連爲他犧牲都覺得這樣美好。
賀潤抿着嘴脣,她看我的目光越來越黯淡,到最後完全垂落,繼續盯着我握在掌心的空杯,她低低笑了一聲。帶着幾分自嘲,“我也可以爲他付出一切,可我始終沒有機會,我什麼都不懂,無法在他消失時撐起他的產業,也無法在他低落時知道他因爲什麼而沉默,更無法掌控他什麼時候需要幫助什麼時候需要我躲開,所以我連犧牲的資格都沒有,連讓他記住我被我感動的能力也沒有。你永遠插在他心尖上,好不容易隨着時間淡忘而拔出來一點,你一個舉動又再次插回去,比上一次插得更深。”
她一邊說一邊苦笑將自己垂在茶杯內的髮梢撥開,“如果你不在了,和他隔着看似那麼近卻又那麼遠的距離,他如何忘得掉,他如何逃得出。他胸口的硃砂痣,他窗前的白月光,全都是你,我這個空殼的妻子,這一生都擺脫不了你的陰影。”
她舉起那半杯冷卻的茶,仰脖灌下去,她滾動的喉嚨似乎也嚥下了酸澀的淚,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愛情戰爭裡,她贏了人沒有贏心,我贏了心沒有贏人。
世間不見血光的紛爭,根本沒有從頭到尾的贏家,尤其是兒女情長。
我拿起屬於我的東西,留下了幾張鈔票。推開椅子起身,我朝着門口搖搖晃晃走去,我不知道那是茶還是酒,怎麼忽然讓我這樣綿軟無力,像是醉了多少。
我走到門口,正要拉開門,賀潤忽然在我身後說,“你不會後悔嗎,真的就不會有絲毫悔意嗎。”
我愣怔了只有兩秒,乾脆將門拉開,服務生看到我出來,他下意識看我的手,見我並沒有拿錢,又越過我肩膀看了看我離開的位置,當他觸及到那幾張紅彤彤的鈔票,他沒有任何反應,他經過我進入包房將錢幣清點拿起,然後走回來詢問我是否需要找零,我說不用,他頷首道別後離開了走廊。
空蕩蕩一條冗長的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在我耳畔逐漸趨於安靜,我手握住門把,冰涼的觸感將我灼熱的掌心變溫寒,我盯着對面幾乎透明的理石牆壁,“我只有一個請求,像我那樣深刻愛他。不需要爲他死,陪他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