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渠和紀容恪兵分兩路從東南兩個入口進去,何一池走可能性最小的西口,因爲西口無門,牆壁很破敗,而且靠近風口,溫度很寒冷,九叔不太可能帶着人守在這邊,北口是我正對着的,窗子砸得稀巴爛,整體沒有一絲遮蓋,不可能藏匿人。
在他們到達二樓和三樓時,我還能透過車窗仰面看得很清楚,紀容恪雙手插在口袋裡,他一步步走得十分疾,全然沒有一絲懼意,那一刻我在想什麼,我手死死捏住真皮椅背,我在想。這是我愛的男人,這是我爲之瘋魔將生死名節都置之度外的男人,他值得嗎,我內心不斷回想的聲音給了我答案,他值得,今天他爲了我在賀宅與賀歸祠持槍對峙的場景震撼了我,也觸動了我,我所有的委屈都在那一刻魂飛魄散四分五裂,在他心裡我與孩子勝過了權勢,勝過了他對整個大局的籌劃,還有什麼更重要,已經不會再有了。
他寧可讓九叔發狂,都不願送我冒險。
我扒着車窗一直目不轉睛注視着我能看到的二樓和三樓,四樓太高,而且整體形成一個巨大的斜坡,我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半壁盛滿歲月風霜破舊的陽臺,我拿出手機看屏幕,沒有信息也沒有電話,安靜得似乎與世隔絕,我心裡莫名開始發慌,我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按道理說,九叔與紀容恪見面分外眼紅,怎麼連一絲聲音都沒有。
他們進入廢樓大概半個多小時,忽然在三樓還是四樓的位置傳出一聲槍響,聲音不大,似乎做了不完整的消聲,非常沉悶,只因爲整個高莊都悄無聲息,纔會被我高度集中的我聽到。
悄聲落下後我整個身體都是一抖,我的劇烈抖動連帶着汽車也顫了顫,我手指死死抓住大衣衣領,只短暫的兩三秒,冷汗迅速浸透我脊背和手心,我從沒有因爲一聲槍響而這樣惶恐過,紀容恪和賀渠如果與九龍會的人面對面也許吃不了虧,尤其是紀容恪,就算十幾個人包圍了他,我也不會太擔心,他是九叔最得意的門徒,這份得意是太多能力與城府堆砌起來的資本,九龍會這麼多年新人舊人數以千計,可真正能與紀容恪抗衡的,也就一個霍硯塵,他都不是長久的對手,還有誰能傷及他分毫。
可眼前這棟破敗的舊樓內部九曲迴腸,七歪八扭,到處都是牆角和藏身的隔斷,九叔如果夠狠,安排了人伏擊偷襲,他們也是防不勝防,這三個人死了哪一個,都將是巨大的損失和麻煩。
我盯着晦暗的大樓嚥了口唾沫,安慰自己也許剛纔只是幻聽,可我還沒有說服,忽然樓內再度迸發出兩聲槍響,每一聲都來自於不同角度,可我根本看不到人影閃過,這意味着也許全都埋伏在暗處。
我慌得不行,我探出頭四下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只有對面蘆葦蕩內紀容恪安排的六名手下待命,我推開車門下去,用車身作爲我的遮擋物,再一次確認沒有人在暗處,我直起身體朝不遠處的他們招手,其中一個站起來,我示意他們過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低頭對蹲着的五個人說了句什麼,他們彎腰用蘆葦蕩作爲障礙物,朝這邊迅速奔跑靠攏。
我從口袋內摸出短槍,檢查了槍膛裡的子彈,我吩咐其中我三個從東南西三個入口直奔三樓,直到發現紀容恪賀渠與何一池爲止,做他們的副手,幫助他們消滅潛伏在暗處的九龍會部下。
三個人進入主樓後,我帶着另外三個從北口進入,北口不可能有潛伏的敵人,他們都分散在比較好藏身的地方。我可以避免和他們正面交鋒,我只需要做兩點,第一點,假如碰到了他們陷入危機,我可以作爲背後的子彈偷襲九龍會的人,第二點,我要找到在暗處觀賞這場大戲的九叔和賀潤,在保證我安全的情況下悄無聲息靠近,看看我槍法到底被何一池訓練得有多準。
我帶着他們直奔三樓,在三樓的天台上,我遇到了剛纔先我們進入的三個人,我們隔着巨大的兩棵柱子對視,他們朝我擺手,示意三樓並沒有人,我不動聲色指了指樓上,我們分兩批走不同樓梯緩慢到達四樓,我還沒有邁上最後一級臺階,忽然身後放傳來幾聲鼓掌的響動。我立刻反轉蹲下藏匿在堆砌的沙袋後,跟在我身後的三名男人也反應迅速找到了牆根藏匿。
我透過沙袋只露出額頭和眼睛,循着剛纔的聲源看過去,在一個巨大的天井後方,站立二十餘名黑衣保鏢,九叔坐在一把紅色的沙發椅上,他面前有一個方桌,桌上擺了一壺清茶,和三杯碗盞,一縷檀香在金黃色的鼎爐內冒着白煙,他手執一個旱菸袋,正含笑盯着面前的紀容恪。
賀渠恰好在這時也從另外一個口上來,他看到這樣對峙的一幕,他本能把槍舉到身前,九叔身後的保鏢俯身在他耳畔說了句什麼,他頭也沒回,便笑吟吟喊了聲賀法官,賀渠持槍穩步走過去,站在紀容恪右後方,他掃了一眼整個四層,在他掃視的同時,我也在觀察四面八方的角落,大約有四十名保鏢駐守,都在這一層,其中二十名持遠距離射擊長槍,二十名持近距離射擊短槍,九叔在這樣層層保護下。顯得十分悠然。
相比較四樓的緊密部署,五層只有兩個保鏢,分別把控着南口和東口,由此我可以斷定,賀潤就在四層,但這棟樓面積太大,內部空蕩,大約每一層都有七百餘米麪積,而且到處都是凹凸進去的隔斷。賀潤嘴巴被封了膠帶,她根本發不出求救的聲音。
我所在的位置與九叔之間隔着一口巨大的天井,從一層直接貫穿七層,天井垂掛着十幾道鐵鏈繩索,都非常粗,直徑足有十幾釐米,我根據槍口目測恰好可以擋住兩顆並排發射的子彈。
我將一切掌控於心後,對我身後匍匐在地的一名手下指了指樓上,他立刻意會,朝我點頭,我們兩個人同時悄無聲息朝後退去,在倒退至一個確保不會有人發現我們的位置時,從地上利落站起,彎腰快步行至南口,那個手下與我相對行至東口,我們匍匐在樓梯轉彎的地方,那兩名保鏢正在來回溜達緊盯四周,他們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前面那一趟看着九叔的方向,後面這一趟看着紀容恪的方向,距離我剛纔在四層藏匿的位置恰好是一個盲區死角,必須在西口才能發現,但西口沒有人把守,因爲西口是九叔直面的方向,所有保鏢第一時間就可以發現是否有人上來,纔會被忽略掉。
我伸出三根手指。那名手下密切關注我,在我伸出三時,正好是兩名保鏢看向九叔方向,側對我們的時機,我們同時一躍而起,我要稍微慢一點,因爲我一手撐住地面一手護住肚子防止跌倒重擊腹部,就差這零點零一秒,我這邊的那名保鏢發現了我。他剛要張口喊,我將消聲套飛速扣住槍口,對準他眉心開槍,我手腕震了震,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我爬上去將他屍體支住扶梯把手,形成一個仍舊站立哨崗的姿勢,來迷惑四層其他人,我和那名手下各自找了一個柱子作爲根據地。我仔仔細細打探四樓的每個角落,仍舊沒有賀潤,她似乎不在這裡,可那張彩信顯示,她就是被掛在某一層的房樑上。
九叔將杯中的那半盞茶喝掉後,他笑而不語看着紀容恪,他並沒有回答關於賀潤的問題,而是十分感慨說,“很難想像。我和你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紀容恪正了正頭頂戴着的帽子,露出他整張陰沉的臉,“九叔,您栽培我沒齒難忘,正因爲這一點,紀氏最高峰時,我都沒有動過拿下九龍會的念頭,可九叔啊九叔,您怎麼不放我呢,霍硯塵是您義子,都落得這個下場,您讓我怎麼敢跟着您。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九叔既然帶我入行,給了我吃這口飯的資本,怎麼半路要收我的碗呢。”
九叔將他蓋在腿上的毛毯掀開,丟給身後的保鏢,他穿着絲綢的唐裝,雪白的底子黑色的盤扣,整個人陰冷肅殺,他慈祥的微笑背後,是令我覺得膽寒的毒辣。
“容恪,記得我怎麼教你的嗎,你夠狠,別人狠不過你,你才能把飯碗捧得牢牢的,才能把別人製得死死的,你是我最完美的傑作。是我最大的炫耀資本,很遺憾,我掌控了你十五年,卻掌控不了更久,九叔是不是說過一句話,在你們入門的誓師大會上,還有印象嗎。”
紀容恪笑了笑,“有,九叔說。掌控不了的勁敵,不如毀得徹底。”
九叔仰頭大笑,“說得好,可不忍心毀掉或者根本毀不掉的又該怎麼辦。”
紀容恪說,“那就束縛制約。”
九叔十分滿意拍手,“容恪,九叔這輩子也是黑幫裡的常勝將軍,雖不敢說戰無不勝,可我一旦出手,從不會比對方損失重。你服九叔嗎,”
紀容恪忽然露出一絲張狂,“曾經沒有混到今天的我服,但現在我不服。”
九叔說,“可我服你,九叔這輩子,只服你一個,可我服得痛快。我自己教出來的,反過來成了我最大的威脅,這何嘗不是對我眼力和手段的肯定。”
紀容恪走過去,他彎腰拿起方桌上的茶壺,將裡面早已冰涼徹底的茶水倒進一個陶瓷碗裡,他在指尖轉了轉,仰脖喝下,他眉頭頓時蹙起來,“九叔口味還這樣特殊,喜歡普洱加冰糖這一口。”
九叔倒背手嗯了聲,“三十年,一直都這樣喝茶。”
紀容恪放下茶杯,他舔了舔嘴脣,站在原地來回轉了一圈,他目光落在五樓兩個樓梯口已經死去的保鏢身上,他忽然頓了頓,眼底閃過一抹複雜與愕然,似乎已經發現他們死了,他放在身側的拳忽然捏了捏,我將身體壓下防止被他看到,避免他會自亂陣腳,這時九叔忽然轉頭,紀容恪立刻收回視線,他面對九叔,兩個人彼此對望了片刻,他忽然有些煽情說,“九叔白髮更多了。”
九叔“哦?”了一聲,他笑着擡起手臂在頭頂和鬢角位置撫了撫,“在哪裡。給我拔下來。”
紀容恪靠過去,我站在五樓,以俯視的角度看,當然將一切盡收眼底,我看到在紀容恪靠近他的過程,九叔插在口袋裡的另外一隻手忽然動了動,紀容恪的敏捷與精明,我十分相信,但我依然不敢賭注他能否避開,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身體從柱子後脫離,我將槍呈三十度角斜下對向九叔,我來不及瞄準,只能憑藉大致方向感朝他射出子彈,我忘記了消音,這一聲砰地重響,驚動了九叔,也驚動了紀容恪和賀渠。還有所有保鏢,他們有些人是怔住的,有些人迅速辨別聲源朝樓上看來,我本以爲這一發勢必會讓九叔非死即傷,然而出乎我意料是,我的子彈在半空中忽然被從另一個角度射出的子彈擊中,兩枚彈頭在空中碰撞擦出一抹刺目的火光,接着狠狠墜落於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