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心臟的傷經不得顛簸,所以走不了陸路,而飛行目標過大,太引人注目,最終何堂主選擇水路,紀容恪在碼頭的生意很龐大,可大家只記得新標港口,卻忽略了下瓦房的小碼頭,這邊不賺錢,只給新標港口的生意做輔助和掩護,有他名下的三艘船,始終停靠在岸沒有派上用場,下瓦房小碼頭距離我們所處的廠房不足二十分鐘的步行路程,何堂主給那邊工人打了電話,讓他們找了一個車技最穩的開車過來接紀容恪過去,同時碼頭準備一艘船,十名配備武器的工人護送他和顧溫南離港到達琵城。
工人趕到後,在門外車裡沒下來,按了兩下喇叭,催促我們將紀容恪送出去,現在趁着天還沒有完全黑,很多關卡非常好過,一旦進入漏夜,盤查開始嚴格。以紀容恪這樣的身份,很容易被盤查哨口宣揚泄漏出去蹤跡,想要追蹤他便變得輕而易舉,畢竟找一個人有些難度,但一搜龐大的船,在海港上的目標性還是非常大的。
顧溫南見我抱着紀容恪始終不鬆手,並沒有對於外界的催促而產生動容,他有些着急。他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他對我說,“馮錦,恐怕再不走來不及了,他的傷勢越耽擱越容易惡化,到時候不要說我醫術有限,華佗也未必救得過來,和死神搶人,都要爭分奪秒的。”
我死死摟住紀容恪溫涼的身體,眼睛盯着面前的一雙腳掉眼淚,“萬一我鬆開你帶走他也救不回來,我不是連最後的溫存時間都錯過了。人不是都要抱着一個最壞的打算嗎,纔不會在洪水襲來時,太絕望崩潰。”
顧溫南不知道該怎麼讓我放心,他也拿不準是否有確切把握將紀容恪平安無恙留在世上,他只能說比其他大夫多些資本少些昏庸。卻不是神人,可以樁樁必勝。
何堂主幹脆朝彪子招了下手,兩個人合力小心謹慎的將紀容恪從我懷中拖出去,我分明感受得到他在離開我,一點點從我掌心和溫度裡掙脫,變得冷卻又空蕩,但我卻不敢太用力和掠奪他的人拉扯搶奪,唯恐傷他更深。何堂主帶着彪子把紀容恪平放推入車後廂內,彪子關上車門,何堂主扒在駕駛窗口對司機叮囑了幾句,我捂着胸口痛的撕心裂肺,最後一眼,我剛纔看了他最後一眼,他薄脣緊抿,蒼白憔悴得像已經失去了生命,只還剩一絲靈魂徘徊飄蕩,也不知什麼時候終將破碎。
顧溫南走過來蹲下,他輕輕握住我肩膀,非常紳士的擁抱了我,我心臟貼着他胸膛,聽到他對我說,“我一定讓孩子有父親,這是我給你的承諾。”
承諾,太多男人給了我承諾。
可卻沒有誰做到過。
只有紀容恪,他從沒許過我做不到的事,從沒把最簡單的顏色描摹得絢麗無比卻讓我在掀起面紗時滿滿的失落,他總是給我最實際的呵護最踏實的東西,他唯獨不曾戳破的,就是他和我的未來在這樣的亂世天下該如何走。
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終於明白,當膨脹的慾望碰上了更強大的死亡,都變得微不足道,你只想這個人活着,如果他可以活着,你一輩子見不得光又有什麼,他在就好了。
他在你就能看到陽光,他不在你則永世沉淪在黑暗中。
活着還有意義嗎。
半點沒有。
顧溫南鬆開我,我眼睛眨也不眨凝視他一步三回頭離開廠房,他走了一條坑坑窪窪蜿蜒曲折的路。地上的腳印越來越深,泛着黑暗的寒意,我忽然間想到什麼,極致的敏感讓我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我衝着顧溫南背影大喊他名字,我眯了眯眼睛,“顧醫生,容恪和我,都非常相信你。你明白嗎。”
顧溫南的身體僵住,他沒有動,大約靜默了兩三秒鐘,他轉過身對我點了下頭,便朝着倉庫門外疾步走去,何堂主爲他拉開後廂車門,讓他坐在紀容恪腳下,他自己則坐在了副駕駛上,他從車窗裡探出手臂朝我揮舞了兩下示意道別,我沒有迴應絲毫,而是面無表情注視着那輛車在夜色下迅速消失,我怦怦直跳的心臟卻怎麼都平靜不了。
顧溫南沒有看我。
他最開始離開廠房還一步三回頭,似乎對我非常不放心,可爲什麼在我問出那句話後,他就再沒有和我對上目光過。
我走出去,站在彪子身後。月光從頭頂傾灑下來,一片茂盛的樹林在對面溝壑之外的陸地上瘋狂搖擺顫動着,很大的風,似乎能把房子拔地而起,華南很久沒刮過這樣的強風了。
我盯着視線裡再也看不到的車影,那邊是下瓦房碼頭的方向,由於地理位置很偏僻,又不毗鄰資源好的城市和國家。所以這片碼頭不知道被新標港口甩了多少,但它始終還存在,佔用了不小的面積,我一直奇怪誰這麼燒錢,不賺錢還維持幹什麼,原來是紀容恪的產業,他用每年上千萬的籌碼製造了最大的煙霧彈,把新標港口置身於看不清的謎團之中。才能三番五次脫離險境,躲過條子的搜查和同行的圍剿。
這樣聰明的男人,要怎樣更聰明的男人,才能和他稱兄道弟呢。
我深深吸了口氣,意味深長說,“顧醫生和容恪認識多久了。”
彪子不太明白我爲什麼突然這麼問,他想了一下,“大概十幾年吧,容哥在九龍會那時候就認識,之前可能見過,但彼此都沒有印象,具體的不瞭解。”
他偏頭看我,“馮小姐覺得哪裡不對勁嗎?如果您認爲顧醫生會害容哥,那您放心,一定不會。”
我剛想張口說出我的懷疑,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我掏出看了眼來顯,是霍硯塵,我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接,他自己掛斷了,我以爲結束,沒想到他迅速發過來一條簡訊,讓我速接,我沒了法子。只好在他第二次打過來時,按下接聽鍵。
他開門見山直接問我藏在哪裡,我知道他和紀容恪之間面和心不合,我當然不會暴露,我只說我自己在廠房,他那邊沉默了片刻,“九叔昏迷,正在搶救。麗娜差點把華南翻了個個,她要找紀容恪,麗娜不足爲懼,可她現在掌控了九龍會,九叔昏迷前交代了保鏢,把他的私人印章給了麗娜,九龍會那羣人見章就服從命令,現在麗娜想做什麼,誰也攔不住。”
我說,“容恪這邊的紀氏也不是吃素的,麗娜不蠢,她不會貿然讓兩邊交鋒,現在兩邊都羣龍無首,可九龍會畢竟不是華南落地生根,在這邊想要翻天覆地,恐怕紀氏不容。”
“你以爲麗娜就奔着紀容恪嗎?現在他受了傷,命懸一線,他護不了你,他連自己都護不了,麗娜如果夠狠,她會在九龍會左右堂主謀劃下,一點點吞噬掉,紀容恪是一隻受了重傷的豹子,他的戰鬥力大大降低。九龍會這樣機會不把握,還指望何時吞掉紀氏?麗娜作爲女人,這樣的雄心壯志還需要男人扶持,所以她現在第一個目標先是剷除你,你該知道如果不是你,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她安心籌備婚禮待嫁,紀容恪會因爲九龍會掌管權的巨大誘惑而對九叔畢恭畢敬。對她呵護有加,面子工程總能做得到,現在呢?麗娜失去了丈夫,她的聲名和尊嚴成爲了華南上流社會的笑柄,她這口氣咽得掉嗎?她父親躺在手術檯上生死不明,她從一個只需要享受的千金被迫承擔起這麼龐大的任務,她不廢了你泄恨,她都不是我認識的麗娜。”
我此時聽霍硯塵這樣說。並沒有覺得害怕,只是本能的發冷,對這無休止的掠奪和廝殺覺得寒心。
當然我也聽出了霍硯塵的言下之意,我問他要和我交易什麼,他直接笑出來,“果然一隻小白兔也可以在逆境中變成花狐狸。”
我耐人尋味說,“花狐狸只想自保。”
霍硯塵那邊似乎走入一個地下室,信號開始斷斷續續,說話聲音也不太清楚,我聽到了寂靜的迴音,以及沉重的腳步聲,只有他自己。
“九龍會左右堂主凌晨就可以從華北趕過來與麗娜匯合,我可以幫你解決掉這樁大麻煩,不讓麗娜傷害你和孩子,而至於紀容恪,我也不打算趁人之危,不然以我現在的消息和手段,以紀容恪的毫無招架之力,我可以隨手了結他。”
我問他幫助我的索求是什麼。
他沒有和我來回兜圈子,而是直接說,“我要紀氏的一半,如果紀容恪命大活着回來,九龍會他一定能搞到手,我瞭解他脾氣。他決不允許自己的計劃被任何意外粉碎,除非他親手擊碎。九龍會我也要和他共同持有,也就是說所謂的平分。”
他一邊說一邊低低笑出來,“怎麼辦呢,誰讓關鍵時刻,我這個最大的仇敵卻願意出手護住他的女人和孩子,割捨這點利益,他不虧,我也不算貪婪,利益交換而已,命和錢,哪個重要?”
他停下腳步,那邊隨即陷入一片寂靜。
我隱約聽到風聲從聽筒內傳來,那股沉悶的呼嘯貫穿了整個地下室,像是靠着海岸,我忽然間記起模糊的那一幕,海浪翻滾,燈塔頂端的明珠在夜色下閃爍,紀容恪偉岸的背影遮擋住了大部分海風,我就站在他身後,隨着他一起看這個起起伏伏的世間。
那時的我怎麼想得到,我們會有今天的險些天人永隔。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這條血脈我一定會拼儘性命爲紀容恪留下,不管誰來勸說我,我都不會放棄那一絲希望。
我要賭到最後,我相信我總會贏,人生就是一場豪賭,我輸過體無完膚,上蒼不會讓我一直輸。
我沒有和霍硯塵講條件,我直接答應了他,他在那邊倒有點驚訝和彷徨,“你確定嗎,我要的是紀氏和九龍會的一半。你明白一半的概念嗎。”
我毫不猶豫說,“我明白,紀容恪有本事做大紀氏,有本事射殺九叔,在他的人生裡就沒有什麼不可能。他只要活着回來,利用手上那一半,他照樣可以再打倒你,我只不過先賒出去而已。早晚還是會收回。”
霍硯塵在那邊默然了片刻,他忽然大笑,笑聲狂妄而諷刺,驚痛我耳膜,讓我有點頭皮發麻,他說,“你很愛他,也只有愛情,纔可以讓女人如此無條件的天真相信一個男人無所不能。”
我十分平靜嗯了一聲,“你說得對。我這一次栽了,栽給了紀容恪,同時也栽給了你。其實最開始你利用我收留我幫助我,最終目的就是等待這一天,你瞭解他也從某一方面看透了他,你知道除了白茉莉,也許還能動搖他心的只有我,你有先見之明,提前將我掌控住,找一個最好的時機提出你終極目的,霍老闆纔是真正贏家,不費一兵一卒贏了一盤好棋。”
我能通過他的笑聲想象到他此時有多麼得意,蟄伏了這麼久,總算等來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也只有這一次,華南的黑道是姓紀姓霍,還是隨九叔,兩個月內便見分曉。
我望向站在我旁邊的彪子,“紀氏是不是在華西文堂?”
彪子說是,我問他除了何堂主在紀氏最有話語權的人是誰,彪子思索了一下,“不瞞馮小姐,除了何堂主,就該是我了。”
我笑出來,擡頭看了一眼天邊低垂的夜幕,我暗自捏了捏拳,“召集紀氏幫會所有人馬,去華西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