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跌坐在轉角處,不管不顧淋在我身上的冰雨,皮膚所感受到的寒徹心骨的冷意都不及我心裡千瘡百孔的傷痕。
他怎麼沒有看到我,他在人海深處都可以找到我,爲什麼今天沒有看到我,他旁邊的女人是誰,他爲什麼會摟着他,他聽不到我喊他嗎,他感受不到我的存在嗎。
一連串的疑問像是要把我撕碎,我深陷在其中不得自拔,不斷的拷問自己,猶如置身在烈火上狠狠焚燒。
彪子從車裡衝下來,他沒帶着雨傘,他把身上的皮外套脫下來,搭在頭頂一路狂奔到我身邊,他在我面前蹲下來,將外套支在我身上,爲我擋住風雨,他看我呆滯的神情怕我聽不到,特別大聲朝我喊,“你看見什麼了?你跑什麼。滑倒了孩子就沒了,你能不能別讓容哥死都死了還這麼不瞑目!”
彪子似乎急了,我是被他帶出來的,如果我和孩子出了任何意外,何堂主一定會殺了他,而且紀氏內部雖然不認可我,但他們只是不願意聽從我一個女人發號施令。對我掌控紀氏的一切有些微詞,可對於我本身他們都很尊重,他們大部分也十分忠誠,對我肚子裡紀容恪唯一的骨血看重而呵護,一旦在彪子這裡出了事,整個紀氏的討伐確實讓他很難面對,他唯有自殺謝罪了。
我從見到紀容恪的震驚和喜悅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衝動險些害了他,我哭着朝他說對不起,一聲比一聲淒厲悲痛,他原本還帶着怒意的臉上瞬間僵住,在看到我真的滾下眼淚,並且無力蒼白到幾乎匍匐在地上以磕頭的姿勢面對他,他立刻手足無措起來,一個魁梧健壯的糙漢子慌里慌張從口袋裡掏紙巾,可掏了半天也沒找到,他急得額頭上迅速冒出一層汗,他一隻手托住我肩膀不讓我趴在地上,另外一隻手直接朝我臉上蹭過來,用他袖口給我擦拭,他一邊擦一邊向我道歉。“馮小姐你不要往心裡去,是我說話語氣太重了,我平時和男人喊慣了,嗓門大,嚇到你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但是真的很危險,如果你和孩子出了一點事,我死了以後都無法和容哥交待,畢竟是我非要帶你出來的。”
“你真的相信他死了嗎?”
我忽然間冒出這樣一句話,打斷了彪子,陰森森的語氣把他嚇了一跳,他手臂險些沒有扶穩我,“人還有假死嗎?”
我指了指我站着的位置,“我在車裡看到了他,他穿着一身黑衣,他以前最喜歡黑色,還有一把黑傘,他手上沒有戴錶,可他腕子上有一條紅痕,不經常戴錶的人不會有這道痕跡,他喜歡錶帶很緊的,所以很容易留下印記,還有…”
我死死抓住他手臂,彪子被我瘋狂和恍惚的眼神震懾住,他十分警惕看着我,“馮小姐你沒事吧?”
我根本不理會,我從地上艱難站起來,我下面衣服完全溼透,髒兮兮的貼在身上。映出我整個身體的曲線和輪廓,我拉着他走進身後那扇門裡,這是一家咖啡廳,我進去後發現裡面座位都空着,沒有什麼客人,打包的倒是很多,我扯着彪子往櫃檯走去,那名服務生剛要詢問我要什麼,我直接拍了幾張鈔票在桌上,“剛纔是不是有一個一身黑色衣服的男人進來,他旁邊跟着一個和我差不多高很瘦很有氣質的女人。”
服務生被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臉驚住,我眼睛瞪得特別大,我急於要到一個確認結果的答案,我忽略掉了我此時有多麼恐怖,服務生想了很久纔回答我,“有這麼一位男士。”
我幾乎要哭出來,彪子也愣住了,他以爲我胡言亂語,沒想到我竟然真的對上了,他舔了下嘴脣,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照片。照片很模糊,邊角處已經泛黃,看得出是很多年前的老相片,他遞到服務生面前,指了指上面二十多歲的紀容恪,“是他嗎。”
服務聲接過去看了很久,他說。“像又不太像,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他戴着墨鏡,出門等車時才摘下來。”
彪子讓他調監控,他說店裡並沒有監控,彪子狠狠一拳砸在桌上,他捏皺了那張相片。我站在原地已經哭出來,哭得瀕臨崩潰,彪子從旁邊抱住我,他不停安慰我,可我什麼都聽不進去,我不知道我此時是高興還是絕望,至少有一半機率證明是他。總比死了要好,人活着就有再遇的希望,他還在華南,這比什麼都強不是嗎?可他如果活着爲什麼不回來,這個疑問扯得我撕心裂肺,我寧可我死了,我寧可死的人是我。也不想活在這樣水深火熱的煉獄中飽受折磨,我沒有看到他的臉,我只是覺得很像,可這世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服務生一句不確定破碎了我百分百的執着和信念。
他難道不知道紀氏在等他,不知道九龍會和卡門宴早就虎視眈眈,沒有他的紀氏根本頂不住,就算這些他都可以放掉,那我和孩子呢?這種喪夫之痛他有沒有想過我是否捱得住。
彪子將我抱上車,他把我放躺在後座上時,我已經哭得幾乎暈厥過去,我最後的意識是剛纔那一閃而過他雨中似曾相識的側臉。
彪子沒有問我,直接將車開到卡門宴,這一個月以來晚上我都在這裡。明天開始新標碼頭要繼續做生意,紀氏這邊沉寂了太久,上下家倒是好對付,可以以貨源不正的理由先拖延一下,但是碼頭不只是紀氏這家,東西北三家都有老闆,紀氏久久不見出貨。很容易被聯想到是否當家的出了事,一旦他們窺探了苗頭開始調查,結果不堪設想,九龍會目前也沒有動作,九叔似乎已經脫離危險,但還沒有下達指令,應該也是蠢蠢欲動,一旦霍硯塵把消息渡過去,九叔第一個要滅的就是紀氏,不過我有把握霍硯塵這裡絕對不會泄露,他現在是我的盟友,他也想要瓜分紀氏,怎會把這塊肥美的肉讓九叔叼走。
我到達卡門宴正是傍晚時分,雨停了,天邊灰濛濛的,空中到處都是霧氣,氣壓很低很悶,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讓彪子晚上十一點半過來接我去新標碼頭,他問我要不要進去等,我想了一下,覺得不是很方便。霍硯塵對紀氏大部分人不忌憚,可對於彪子和何堂主這兩個紀容恪的左膀右臂,他十分警惕,雖然我知道彪子只是不放心我,他沒有其他意圖,但還是儘量避免雙方交鋒,我讓他離開,他沒有再說什麼,我目送他開車駛離卡門宴,才轉身推門進去。
我經過前臺時,前臺小姐忽然攔住我,她一臉諱莫如深,我問她怎麼了,她小聲說。“霍老闆岳父下榻在不遠的麗都賓館。”
我整個人一怔,“他岳父不是在蒲城嗎?距離華南省內有四個小時的路程,什麼時候過來的。”
前臺小姐以爲我裝傻,她五官緊皺着看了我半響,“馮姐不知道原因嗎?他以爲自己女兒受了委屈,這才趕來撐腰的,霍老闆剛回來,聽說明早還要過去賓館。”
“委屈?”這兩個字始終伴隨我,作爲出身名門顯赫高貴的千金,白夢鸞怎會有委屈?
我此時已經完全忘記白夢鸞對我的敵意,我沒有和前臺耽誤下去,而是直奔霍硯塵辦公室,我連門也來不及敲,我破門而入衝到他桌前。用兩隻手狠狠拍在上面,他正在擺弄一套茶具,壺裡冒着霧氣,一絲香從散熱的孔眼中溢出,他沒有我魯莽的動作驚到,他仍舊有條不紊的續着清泉水,任由茶壺一點點劇烈沸騰。
“容恪沒有死。他還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我剛纔看到他了,在靜水街一個轉角,我不確定一定是他,但至少我有那麼一絲絲把握。”
霍硯塵聽到我這樣說,他沒有驚訝,一絲驚訝都沒有,彷彿他早有預料,可他分明親口告訴我顧溫南丟紀容恪沉海,他對於紀容恪沒死難道不應該瞠目結舌嗎?
他眼底平靜到反令我訝異,我退後一步蹙眉問他難道不想說什麼嗎?他一聲不吭,也沒有看我,而是沉默喝了口茶,他十分享受細細品茗茶味道的過程。眉眼到整張面龐都是放鬆和愜意,我用力拍了下桌子,“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你要不要嚐嚐,我新研製的混合茶。”
我們同時開口,我語氣裡滿是焦急,可他竟然對給我這樣一句,我氣得笑出來,我坐在椅子上,用手掩埋住自己的臉,在我隔絕一切燈光明亮的霎那,我臉上的笑垮了,我嗅着掌心內潮溼的汗味,我覺得很累,這一刻前所未有的累。
我細微沙啞的聲音從掌心指縫間滲出,“他活着爲什麼不回來,霍硯塵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看懂過這個男人,他的一切都是迷,我爲迷懷了孩子,你告訴我值不值得。”
他長久靜默無聲,我只能聽到面前茶盞和托盤碰撞到一起的清脆聲響。有些刺耳,像是用什麼東西在敲打一面鑼。
他幽幽低沉的聲線傳來,“活也好死也好,每個人自己掌握一半,命運掌握一半。對於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來說,短暫的交集已經是施捨,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這是最好的結局。他自己都不要了,你還在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