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餐廳吃了午飯,到預定好的造型館化了一個十分清爽的淡妝,除了嘴脣塗了豔紅色,其餘地方根本看不出塗抹了什麼。造型師正在爲我盤頭髮,何堂主與柏堂主也不早不晚從紀氏趕來爲我送了禮服。我現在身份不再是交際花,所以俗豔明麗的着裝都不能穿,會十分輕佻不莊重,擔不起紀氏的架子,何堂主很有眼光爲我選擇了一款黑色裙褲連體裝,上面是綰紗吊帶,裸露得不多不少,也不會顯得死板保守,不符我青春年紀,下面一條黑色長褲,紅色手包也格外奪目,是點睛之筆,我在鏡子裡端詳了半響,果然很合適,襯得肌膚雪白瀲灩。
他們一人爲我撐傘一人拉開車門護送我進入,霍硯塵今天有其他應酬不能出席,他將邀請函轉給了我,委託我代替他賀壽,這正中我下懷,我本來也不打算做爲一個陪襯的角色出現。如此一來,我便名正言順成爲了主角。
我們到達宴會現場,何堂主推開車門要下去,我坐在後面制止了他,他不解回頭看我,“您還有其他安排嗎?”
我說沒有,現在先不急。
我說完後腦袋靠在椅背上閉眼睛假寐,隨手搖下了一截車窗。讓外面一切喧譁吵鬧的聲音都灌入車廂,何堂主和柏堂主也很奇怪我爲什麼會這樣,但他們沒有多問,坐在車裡各自拿了一本雜誌看,他們將那本雜誌翻來覆去看了十幾遍,天色徹底由明亮變爲昏昏沉沉,我這才睜開眼看了看外面人山人海的大門,我直接推門下去。他們其實早就坐厭了,見我終於動身,立刻跟在我身後往臺階上走。
簽到的禮儀小姐詢問我身份,我目視前方一言不發,渾身透着震懾人心的清冷與陰沉,何堂主對她說這是我們紀氏馮小姐,那名禮儀小姐大約是華南本土人士,立刻明白過來,她連我的邀請函都沒有索要,便指引我通過貴賓通道進入壽宴大廳。
我憑藉殘存的印象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賀潤,她身後跟着兩名女僕人,身上穿着紅色短款禮服,十分的優雅白皙,頭髮自然垂散在肩膀一側,從我的角度和眼光看,她長相併不出衆,眉眼平庸,姿色算不得上乘,只是她大家閨秀的氣質顯得格外亮眼,她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架子笑容最真實溫和的女人,她對每一位到場的賓客不問身份都一一還禮問候,她笑起來讓人覺得溫暖,彷彿一切壓力和殘忍都不存在了。
何堂主替我擋住了賀潤的視線,柏堂主拿着一副字畫跟在我身後,我們直奔坐在上首席的賀夫人,賀政委並不在,她旁邊陪伴着三名特警和一些傭人,她正滿面笑容看着走過去的我,似乎意識到我要向她祝壽,我同樣回給她一個笑容,站在距離她兩米左右的位置,探身微微鞠了一躬,“久仰賀政委美名,見到夫人才知道賀政委有今日萬人敬仰的地位,賢淑的夫人功不可沒,這軍功章三分之二都是您的。”
賀夫人十分高興,她朝我招手讓我過去,我主動展開雙臂讓其中一名特警和傭人檢查了我是否藏匿尖銳武器,等到檢查完我才走向賀夫人讓她握住我的手,她笑着問我是哪家的姑娘今年多大,我說未滿二十四歲,做一點小差事。
她笑着把掌心覆蓋在我手背上,“看你覺得很喜歡,不知道是不是我們有緣分。”
“能得到賀夫人喜歡,是我的榮幸。”
我轉身示意柏堂主把字畫拿來,他打開盒子,將卷軸取出,雙手遞到賀夫人面前。後者只看了一眼,便鬆開我手婉拒說,“來爲我祝壽是看得起賀家,沒有還收賀禮的道理。”
我將那幅卷軸拿過來一點點打開,“聽說夫人孃家是書香門第,幾代人制作徽墨,凡是現在墨市流通的最上好的徽墨,都是出自賀夫人孃家的工廠,我是徽墨愛好者,收藏了不計其數,一直想知道到底是怎樣一雙巧手,才能匯聚那濃濃墨香,製出這樣令人沉醉的徽墨。我對賀夫人的敬仰,絕不是一點點充滿銅臭的賀禮能夠表達的,這不是髒了夫人的眼睛嗎。”
我把卷軸完全拉開,轉了一個方向朝對着賀夫人。“夫人喜愛王羲之的書法,可是王羲之骨子裡太清高,他很少寫墨寶,流傳下來的真跡更是少之又少,我特意把我最珍愛的一副字帶來,不過可不是白送給夫人,夫人要拿四塊徽墨和我交換,如果您捨得,那我自然割愛,您要是不捨得,我就收回去,總不能來一趟還虧了。”
賀夫人忽然笑出來,她笑得眉眼綻出許多皺紋,“原來是交換,四塊徽墨換一副王羲之的真跡我可不虧,你捨得那我就換。”
我將卷軸卷好放回盒子裡,遞到她旁邊的傭人手中,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更大的喧譁,十幾名特警護送着身着軍裝的賀老先生進來,賀夫人立刻起身迎出去,我沒有湊熱鬧,而是直接避到了宴廳最遠的茶酒區。
柏堂主問我爲什麼不去見賀政委,所有都巴不得和他攀上關係,我笑着說,“紀氏的當家人都是他女婿了,還需要攀附什麼嗎?如果是我,那更沒有必要,賀政委絕不會和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來往,與其在他身上下功夫,還不如和那個耳根子軟綿綿的賀夫人接觸。女人與男人十有八九是牀上的情分,女人與女人十有八九是牌桌上的情分,投其所好總能讓她記憶猶深。”
柏堂主沒說話,他很驚訝我短短一個多月怎麼磨成了這麼恐怖的樣子,他在我身後沉默,何一池堵在門口叫他似乎有什麼事,他對我說了句讓我在這裡稍等,便走出去和他匯合。
我眼睛看着那邊人海聚集的地方,焦點中心正是姍姍來遲的賀政委,他下巴上續了幾縷鬍鬚,看上去有幾分耄耋仙骨的樣子,賀夫人和賀潤偎在他左右兩側,看上去極其和諧美好。
我冷笑一聲,手下意識到桌上拿酒,然而我伸出在半空剛剛觸摸到酒杯,忽然覺得不對勁,杯口很大,並不是盛納紅酒的高腳杯,我垂眸看。我指尖壓着一杯石榴汁,而我本想要端起的紅酒,被推到旁邊,正在一隻男人的大手下覆蓋。
那隻手很白皙細膩,沒有男人的粗糙,指腹有繭子,很厚很黃,呈橢圓形。是常年握筆的緣故,腕錶錶帶是琥珀色,表芯時針分針鑲嵌着銀色鑽石,錶盤也是純銀,任何細節無不透着精緻。
這個男人,是上午撞了我的賀先生。
我眼底浮現驚喜,“是你?”
他笑着朝我舉了舉杯,他也沒喝紅酒,手上執了一杯白葡萄,顏色剔透味道甘醇,“這樣場合如果沒人逼迫你往下灌,偷工減料喝果汁也無妨。”
我把他好心爲我兌換的石榴汁端起喝了一口,酸甜開胃,我原本還不覺得餓,這下倒有些想吃東西,我瞥了一眼他喝了大半的白葡萄。“原來賀先生是這麼躲過別人的灌酒。”
他笑出來,“沒辦法,別的我不怕,喝酒這方面,我確實認慫。”
我歪頭盯着他沒有一絲潮紅的臉,他說話時空氣中也沒有濃烈的酒香,我不可思議問,“賀先生不會這一晚上就拿着這杯酒到處打幌子吧?”
他抿脣笑而不語,細細用脣沾了幾滴酒,輕輕抿舔了下,“男人應酬難免喝醉,上了酒桌半點不由人。可與公事無關的宴會,我都點到爲止,誰勸也不喝,以免未來想要娶妻,發現自己是個酒鬼,被女人嫌棄。”
這話說的,太不誠實,如此鶴立雞羣的男人都娶不到妻子,那天底下打光棍的豈不比比皆是。
不過這樣一枚男人中的絕世奇葩成功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我將目光從遠處的人海內收回,落在他臉上,“賀先生是否發現自己丟失了什麼東西。”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拉鍊,我一愣,他淡定移開目光看自己的鞋子和領口,可我仍舊覺得難以自拔那一幕的震撼和搞笑,我拼命剋制着翻涌的笑意,“賀先生以爲自己拉鍊開了嗎?”
他笑着說,“萬一是,在女士面前很不雅,既然不是,其他的東西都沒關係。”
其實像他這麼注重禮節的男人,絕不會犯拉鍊沒系的低級錯誤,這無法是一股拉近距離的幽默感,拿捏適度中不會讓人覺得突兀,還改變了因爲關係陌生而充滿的距離和尷尬,他非常會掌控氣氛,驅逐人內心的疏離感。
我將那枚墨色鈕釦從手包裡取出,放在掌心遞到他面前,他看了一眼。立刻摸了摸袖綰上缺失的空隙,“原來在你這裡。”
“我們碰撞時候被袋子勾住了,還好我留意到,這麼一枚鈕釦少說也要幾千塊,賀先生生活很精緻。”
他把鈕釦從我掌心拿走,塞進西裝口袋裡,這時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哥哥,賀潤換了一身水藍色的魚尾禮服。在侍者的攙扶下拿着一塊糕點從人海中走來,侍者將她扶到這邊,便轉身告辭,她笑着說,“哥哥給母親祝了壽人就不見了,我四處找了半天,你可真會討清靜。”
我有些驚愕,下意識看向微笑不語的賀先生,我們聊了這麼久,他沒有向我介紹他和賀家的關係,當然他也同樣不曾詢問我,其實我早該想到他就是賀渠,這樣高貴優雅的氣場,和賀潤簡直如出一轍。
賀渠輕輕拍了拍賀潤肩膀,“容恪呢。”
賀渠話音還未落下,賀潤忽然把她纖細的手指堵在他脣上。她圓圓的杏眼瞪得極大,好像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聽到賀渠那句話後她鼓鼓的腮幫才泄了氣,“容恪告訴我,誰問都不要承認他的名字,哥哥千萬不要說漏,否則他會不開心。”
賀渠聽後哭笑不得,“這名字很可怕嗎,爲什麼不能說。”
賀潤抿着嘴脣蹙眉,她似乎在做心理鬥爭,在親情與愛情間艱難抉擇着,最終還是丈夫打敗了哥哥在她心裡的地位,她搖頭說,“我不能講,哥哥別問了。”
賀渠沒有勉強,他輕輕摸了摸賀潤的頭髮,“母親這裡你好好照顧,我法院事務很忙,不能常回家,最近華南有點事,我大概有一段時間也不回琵城。”
賀潤問他過年也不回嗎,賀渠想了想說也許不回。
賀潤臉上有點垮,她似乎不太希望賀渠和家裡這麼疏遠,但她也沒有強迫,只是勉爲其難點了點頭,賀渠轉身從桌上換酒的功夫,賀潤正好看到站在對面全程沉默不語的我,她原本只是一掃而過和我微笑示意,然而在我也回報給她一絲笑容時,她目光忽然定格住我的臉,眼眸內有那麼一絲絲的失神與恍惚。她看了我很久,即便賀渠和她說話她都沒有反應,賀渠也十分茫然,他眼神在我和賀潤之間來回遊移,想要窺探出到底發生了什麼。
賀潤的目光尤爲純淨,真的不染纖塵,我終於明白對待婚姻十分牴觸的紀容恪爲什麼這麼短時間便決定要娶她,即便其中也許摻雜了某些利益,可他終究還是妥協了。
這個賀潤是真的非常簡單,她眼睛裡沒有半點心機,像一泓溫柔無比的泉水,看得人忍不住要融化。
我笑着喊了一聲賀小姐,她這纔回過神來,她扯出一絲頗爲尷尬的笑,“抱歉,我失禮了。”
我說,“賀小姐是見過我嗎?”
她驀地遲疑,她沉吟了很久很久,才抿脣搖了搖頭,“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