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財枉爲商。這兩箱錢幣的誘惑,當然動搖了金老闆強留我的決心,我不是席情那樣花樣百出的搖錢樹,有天生勾魂攝魄的資本,就算在場子工作十年,也賺不來這些的一半,何況紀先生的面子並不是那麼好駁回的,強咬着不放人,只能加深宿怨。
金老闆裝作爲難又拿捏了一會兒,“按理說,這樣的先例不能開,畢竟場子裡有本事釣金龜的小姐不少,一旦我給馮錦開了綠燈,她們全都帶着金主過來找我贖身,我也很頭疼。”
他說着話餘光掃了一眼錢,“可紀先生道上名望高,我想要回絕也不能壞了規矩。”
紀先生胸有成竹,他笑了笑說,“那麼金老闆是打算賣我這個面子。”
“不敢不賣。”
他們兩人說完哈哈大笑,金老闆拿起電話撥通內線,吩咐對方送來好酒和香茶,他掛斷後又和紀先生寒暄了幾句,侍者很快將茶酒送過來,金老闆一邊斟酒一邊說,“小馮可要好好跟隨紀先生,這比在場子裡伺候那麼多魚龍混雜的賭徒要好得多。”他端着酒杯指了指我,“你運氣不錯。”
我還是不知道說什麼,繼續裝聾作啞,紀先生耐心等金老闆說完,他在後者喝下一杯酒後,才慢條斯理開口說,“除了給馮錦贖身,我還有一件事要請金老闆賣個面子。”
金老闆聞言一怔,他擡起眼眸看了看紀先生,他似乎猜測到是什麼事,他一臉諱莫如深將手收回去,捏着酒杯一言不發。
“我要求金老闆放個人。”
金老闆垂眸沉默,他執杯的右手微微晃動着裡面液體,在最後關頭,他忽然動作很大,將裡面液體傾灑出來,噴濺在地上,就像幾滴顏色絢麗的血。
我腦海中忽然回憶起淳淳死亡的那天,走廊上的理石磚面就是無數滴血跡,沒有乾涸,紫紅色的,將他生命一絲絲變涼。
我攥着拳頭說,“放了席情,她爲淳淳討說法難道就錯了嗎。我們就眼睜睜看着身邊的同行枉死,屈服在權勢的鐵蹄之下,這就是一個人該做的事嗎。”
“有能力的人,可以管天管地,沒能力的人,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管得了什麼。”
金老闆把酒杯重重撂在桌上,“我場子裡的人,做了莽撞的事,招惹了得罪不起的人,最後誰收這個場。是席情還是你馮錦。”
我渾身都顫抖起來,是,我們都只能低頭,在這片拿命不當命的黑暗沼澤中求生,顧不上誰是死是活,只能勉強保住自己,我們應該冷血無情,看着那些人離我們遠去,無動於衷,甚至瘋狂大笑。
金老闆見紀先生靠在沙發上,他掏出一根菸在空中晃了晃,晃去了頭部的一點菸絲,他笑裡藏刀說,“紀先生這面子恐怕我買了,也有人那裡買不了。席情不能放,這娘們兒做事沒腦子,要是出去惹了禍,麻煩就大了。”
紀先生朝何堂主點了下頭,後者把一盒雪茄遞過來,紀先生抽出一根,何堂主躬身爲他點上,他吸了兩口後,慢悠悠說,“金老闆剛纔沒聽清楚我的話,我不是商量是否可以放掉這個人。”
他朝何堂主腳下撣了撣菸灰,金老闆看向何堂主,後者語氣寡淡說,“五爺,我們紀先生剛纔說,要求你放個人。”
金老闆臉上的笑容徹底隱去,他嘴角朝下撇,一副兇惡相畢露,他手摸住面前的杯子,輕輕壓在杯口邊緣,忽然一掀,杯子朝地板砸去,炸裂開來,門外幾名黑衣保鏢聽到聲音立刻衝進來,圍攏在沙發四面八方的角落,我粗略一數,大概有七八名。
在賭場混的這些日子,別的見識沒有,保鏢見多了,我並不畏懼,紀先生更不會,他悠閒自得吸着煙,何堂主看了看他反應,他笑着說,“五爺,事不辦,還要給紀先生個難堪嗎。”
金老闆不語,他們僵持了片刻,紀先生忽然在一陣沉默後爆發出笑聲,他甩掉菸蒂拍了拍手,“金五你今天要栽我。”
金老闆聽到這個稱呼,他臉色更加難看,他腮幫子塌陷下去,似乎憋了口氣泄不出來,他語氣陰陽怪氣,“這裡不是金苑,紀先生是在我地盤上,你要給馮錦贖身,我給了薄面,我場子裡的人放還是不放,我說了算。”
“哦?是嗎。”
紀先生從沙發上坐起來,他拿起西服搭在腕間,皮笑肉不笑說,“看來時過境遷,早不是我紀容恪的天下了,金老闆把持華南一方貴土,我算見識了目中無人是怎樣。”
他說完朝大步門口走去,我雖然很不甘心,但也沒辦法,紀先生都辦不到的事,我又能如何。
我小跑跟上去,站在紀先生身後,何堂主將門推開,那些保鏢都沒有阻攔,只是目光專注盯着我們,在我們要走出門的前一刻,背後忽然傳來金老闆挽留的聲音,“慢着。”
紀先生停下腳步,他並未回頭,而是目視前方空蕩的走廊,金老闆從後面走過來,他伸手拂我肩膀將我推向一邊,“紀先生可以帶走席情,不過馬總那邊怪罪下來…”
“我來擔待。”
金老闆蹙了蹙眉,“紀先生沒有必要搭救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惹上這麼大麻煩。馬總這人沒什麼,可他後面。”
“多謝敬告。”
紀先生打斷金老闆的話,他依舊沒有任何反悔的意思,我暗自鬆了口氣。
金老闆帶我們乘坐電梯到達地下二層,這裡我也沒來過,但聽說了,一些違背了賭場規矩的小姐和鴨,都會被帶到這裡進行皮肉教訓,聽說非常殘忍,賭場有一個人盡皆知卻誰都不敢開口講的事,有將近一半的小姐被帶下來後,再沒有出去過,離奇失蹤,下落不明。
奇怪的是警察也找不到,所以席情曾經大膽設想過,這裡還有一個火葬場。
我想到這裡不由得毛骨悚然,燈光太昏暗,牆壁都是黑漆,反射的光尤爲清冷,我仗着膽子拉住紀先生的袖口,他垂眸看了一眼我緊抓他不放的手,他忽然將袖口抽出去,我正覺得失態尷尬想收回來,他忽然反握住我指尖,攥在掌心中。
在幾乎走到盡頭時,面前出現一扇鐵門,上面封了鎖,裡頭漆黑一片,連窗口都沒有,隱約泛出一絲糞便的臭氣,我看到一個男人正拿着那種虐待遊戲用的皮鞭去抽打地上蜷縮的一團,金老闆停下腳步,他沒有說話,可他的眼神讓我知道地上那一團就是奄奄一息的席情。
她身上衣服完全爛了,下面裸露着,到處都是鞭痕和掐痕,她一動不動承受着男人的抽打,似乎失去了痛的知覺,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氣,堪堪吊着維持生命,徘徊在生死邊緣。
我看到席情這樣悽慘的模樣,心都被揪了起來,她何時不是光鮮亮麗,她出門不化妝都能死的主兒,我真沒見她這麼狼狽過,我推開鐵門朝她衝過去,我大聲喊她名字,她趴在地上的身軀微微顫了顫,似乎還有意識,我趕緊蹲下將她抱起來,小心翼翼摟在懷裡,我伸手想要扒開她頭髮,可我手還沒有觸到她臉上,忽然從一側砸過來一柄木棍,從高出下降的垂直姿態,是最狠的,能夠活活砸出一個大坑,我已經看到了,可我沒法躲,躲開他不能及時收手,就會砸在席情臉上,我只能攤開手掌儘可能捂住她的臉,緊繃身體去承受那一下重擊。
可想象中的痛感並沒有傳來,我聽到一陣風聲從我耳畔擦着過去,接着便是男人一聲哀嚎,重重跌撞的悶響,我立刻睜開眼去看,紀先生長身玉立,他手插在口袋裡,腳下倒躺着一個保鏢,保鏢一隻手正被他踩住,指頭已經變了形,木棍被甩出去很遠。
紀先生腳下用力捻了捻,保鏢已經喪失了嚎叫的能力,何堂主在旁邊冷笑,“五爺底下人真是啃了熊膽,紀先生面前也敢動手。”
金老闆沒想到那個保鏢這麼眼拙,他走過來站在紀先生旁邊,踢了那男的胸口一下,“滾下去!髒了紀先生的腳!”
紀先生面無表情把腳擡起來,何堂主蹲下身體拿方帕在紀先生腳底擦了擦,丟到那剛爬起來的保鏢臉上,紀先生盯着席情慘不忍睹的臉說,“金五,你養了些什麼東西,專門欺負女人的下三濫。”
金老闆語氣很平靜,彷彿覺得這再正常不過,“賭場裡的女人,不狠制不服。”
何堂主在旁邊說,“那是五爺沒本事,到紀先生手底下,沒有制不服的,紀先生也從沒打過女人。從來都是以信服衆。”
金老闆眯着眼盯着鐵門,“紀先生曾經怎麼回事,何堂主騙騙新人還差不多,我也是老江湖,誰什麼樣,心知肚明。”
紀先生沒有理會他的出言不遜,而是朝我走過來,他將身上西裝脫下遞給我,我接來包裹在席情身上,她這時微微睜開眼睛,她大概是很久沒有見過光亮,眼睛裡晦暗無光,佈滿血絲,她看到是我時,她綻放出一個非常令我心酸的笑,她說就知道會有人來救她,但沒想到是我。
她說完這句話後,腦袋一歪陷入了昏迷,我嚇得手足無措,我仰起頭看紀先生,問他該怎麼辦,是不是死了。
紀先生俯身用手指探了探她鼻息,他說,“還活着,可以救。”
他叫來何堂主,讓他抱着席情開車立刻送醫院,何堂主看了一眼我懷中的席情,“可我離開,您和馮小姐怎麼辦。”
紀先生說,“你不用管。”
何堂主躊躇在原地不動,我有些着急把席情拖動了兩步,紀先生說,“我的身手還需要你來保護嗎。”
何堂主說,“但我不能放心留下您一個人。從這裡離開途中發生意外,我無法和手下兄弟交待。保護您安全是我使命。”
紀先生面容陰森伸手扯住他衣領,他剛要張口說什麼,金老闆忽然在這時按住他肩膀勸說,“我來安排人,將她送到醫院。”
金老闆招手叫來兩名保鏢,他們從我懷中擡走席情,我跟出去不斷叮囑動作輕點,他們倒是很聽話,小心翼翼把席情擡進電梯,我們則緊隨其後乘坐了下一部離開地下室。
金老闆大約不想和紀先生再接觸,他似乎很發怵,畢竟被壓制了半頭,紀先生一口一聲金五也讓他難以接受,都是道上舉重若輕的人物,當着手下誰還聽得進去這樣的稱號。
他找了藉口沒有和我們一起上來,而是留在負二層。
我們三人走出電梯時,送席情去醫院急救的白色麪包車剛好開走,發哥同時我打來電話,可能知道了紀先生爲我贖身的事瞭解下情況,畢竟合約是他代替賭場和我籤的,我拿着手機避到安全通道口去接,可我剛走過去,他那邊又主動掛斷了,我盯着屏幕有點奇怪,我再次撥過去,那邊提示已關機。
我覺得莫名其妙,他是耍我玩兒呢。我從通道折返回來,紀先生和何堂主背對我,走廊上的窗子開着,外面灌進來一陣陣夜風,將紀先生襯衣罩起來一個巨大的鼓包,我聽到何堂主低聲問他,“紀先生花這麼多錢爲馮小姐贖身,是不是有些太虧。”
我聽到他們內容是在談論我,便不由自主放緩了腳步,紀先生目光冷厲看了何堂主一眼,後者立刻低下頭,“我多嘴。”
紀先生手指在銀灰色的電梯門上輕輕撫摸着,“我所有投資都有我的想法。我不會爲自己虧損。”
何堂主說,“那馮小姐這裡怎麼安排。是送到金苑還是?”
紀先生指尖在門上頓住,“她是不是在卡門宴工作過。”
何堂主點頭,“做過一段時間陪侍。據說卡門宴的霍老闆非常看重她,不過她解約離開時霍老闆忙於結婚,並沒有過多挽留。”
紀先生意味深長笑出來,“這點很重要。我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