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堂主以及車上另外一名血滴子開車護送我去醫院,紀容恪帶着何一池留在碼頭現場處理後續事宜,隨着汽車緩慢駛向東邊,我回頭看到整個新標上空都是一片濃黑的煙霧,十幾輛警車包圍了出口入口,足有數十名特警和刑警在執行公務,整片沙灘和海域都泛起了血紅色,即便沒有目睹也能猜測出在槍戰爆發時的慘烈與悲壯。
我隔着玻璃都彷彿能嗅到空氣內那一絲軍火燒焦的味道。
死了那麼多人,卡門宴幾乎在一夕之間全盤覆滅,如果不是我和柏堂主與何一池生生扛到紀容恪帶着血滴子救場,卡門宴部下將伴着霍硯塵葬於深海無一勝還。
我終於看到了男人殘酷的廝殺,那是狼族與虎羣掠奪的兇殘,使龐大的華南省頃刻間地動山搖。
我頭枕着窗框望向外面幽暗昏沉的長街,我整個人抿脣沉默不語,心口堵着的一塊巨石令我無比倦怠。
從此世間再去霍硯塵。
我親眼看着他墜海,滿是槍傷。他永遠不會像紀容恪那樣給我驚喜,在我幾乎要迫應現實接受他死亡時,忽然間站在我面前,即使他帶給了我悲痛和崩潰,卻還好端端和我共同呼吸着。
霍硯塵是真的走了。
我閉了閉眼睛,將最後一絲乾澀酸脹的紅潤隱忍回去,我從玻璃上的模糊倒影盯着旁邊坐姿十分規矩板正的血滴子,他年歲不大,二十出頭,長得五官端正,皮膚很白皙,他眼睛似乎鍍了一層璀璨水潤的銀,不論是暗夜亦或是黎明,都迸發出攝人心魄的寒光。
我問他,“你多大。”
他偏頭看我一眼,確認我是在和他講話,然後迅速將目光移開,仍舊保持剛纔的坐姿紋絲不動,“二十一歲。”
我很驚訝打量他,從頭到腳,我真的難以置信那樣好的槍法與身手竟是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你訓練了多久。”
他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似乎將所有時間都瞭然於心,“五年。”
我更加愕然。“你十六歲就跟在紀容恪身邊嗎。”
他點點頭,“容哥當初在華南招十四歲到十六歲的少年,我和我弟弟都來應試,我通過了他沒有,現在他還在上學,我已經爲我家裡人買了房子。”
他頓了頓又補充,“容哥很大方,對我們從不吝嗇,出一次任務有很多錢,平均一個人可以分到十萬。”
我目光落在他側脖頸一條早已彌合許久的淺色刀疤上,“有生命危險嗎。”
“當然會有,這年頭舒服的工作賺得多嗎?容哥教導我們,貪生怕死的人永遠只能被踩在腳下,滿足溫飽,但永遠成不了贏家。”
他清秀且略帶稚嫩的面龐有一絲對未來的憧憬,他把紀容恪的每句話都當作聖旨。也許他們這羣少年都是這樣,一腔無畏顧勇成就了血色年華。
就像曾經進入九龍會的紀容恪與霍硯塵,這條路上從不缺少前赴後繼的送死者,即使爬得再高走得再遠,覆滅也都在眨眼之間,沒人預料得到最後下場。
我似乎看到了幾年前初入華南討生活拼天下的自己,紀容恪是他們的恩人,雖然號令他們出生入死,卻也出手闊綽圓了他們很大的美夢,而霍硯塵又何嘗不是我的伯樂,我眼睜睜看着他死無能爲力,那一份蒼白的掙扎,讓我現在仍覺得痛徹心扉。
我問他是從哪裡被劫走的,他指了剛剛行駛過來的一條路口,“容哥在那裡等我們,他攔下車後掐斷了我們身上的追蹤器,紀氏有規定,任何情況下以容哥的指令爲尊,所以抱歉馮小姐。”
我別過頭苦笑凝視窗外,放在膝蓋上的手狠狠握成拳,我還能說什麼,真的和一幫猶如機器人在不停爲紀容恪灑熱血的無知孩子計較嗎,雖然這份道歉我不會原諒,但我也責怪不了任何人,紀氏不屬於我,每個人的生死輪迴我掌控不了,我沒有那一支判官筆。
柏堂主在一間獨立病房安頓好我,看護士給我打了滴流餵了藥,他讓那名血滴子去給紀容恪打電話彙報,順便了解下現場情況,我躺在牀上盯着窗外的月色,碼頭狂風大作。市裡卻非常安靜,松柏的葉子紋絲不動,外面一絲風聲都沒有。
柏堂主爲我掖好被角,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窗臺前想要把紗簾合住,我正盯着一縷樹葉罅隙間灑落的月光愣神,我立刻喊住他讓他不要拉,他舉起的手臂在觸碰到紗簾時頓住,他回頭問我是就這樣嗎,我點頭說是,他只得把窗縫關上,走回來給我倒了一杯熱水。
我喝水時血滴子從走廊打完電話推門進來,他對柏堂主說,“容哥已經從碼頭離開了,這件事後續,恐怕警察還會不斷干預。容哥會親自去解決,儘量不讓那些人打擾到馮小姐。現場死了二十三個人,其餘人重傷輕傷不等,根據辨認死亡的二十三個人十三個是卡門宴手下,十個是九龍會的,九龍會雖然死的少,可含金量極高,左堂主鎖骨和左肩中彈,陷入昏迷,右堂主腦袋被開瓢,當場死亡。”
我心裡咯噔一下,柏堂主蹙眉思索了片刻,他回頭看我,張了張嘴吧欲言又止,我對上他無比複雜的目光語氣平靜說,“是我做的。”
血滴子一怔,“馮小姐槍法這樣準嗎?”
柏堂主說,“一池教了她一個月,他對我講過,馮小姐很有慧根,也很認學。”
血滴子恍然大悟,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滿愕然與驚詫,大約沒想到我第一次動手就這麼兇狠,竟然沒有害怕和怯場。
柏堂主讓他到醫院門口接紀容恪,等到他來了直接引領進病房,血滴子離開後,他將我手上的空杯子接過去,他沒有看我,而是盯着我身上蓋的潔白絨被說,“馮小姐手上沾了血,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我將自己右手在膝蓋上攤開,盯着蒼白的掌心上糾纏的紋路。看了很久很久,“意味着我再也不是一個好人。”
他聽着我雲淡風輕的語氣,蹙眉說,“這還不夠可怕嗎。”
“下海從良的女人,被翻出舊賬,滿是她昔年的奢靡放縱。那她是好女人還是壞女人。”
柏堂主被我反問一怔,他垂眸想了想,“也許大部分都覺得是個壞女人。”
我說。“那我在乎好壞還有意義嗎,無論左還是右,我都撕不掉這個標籤,紀容恪是惡人,你們都是,但活得很好,爲了生存,我們都只能沿着一條路走下去,中途發現走錯了,也很少有人再返回去從頭開始,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把握,再選擇就一定是對的。人三分靠實力,七分靠賭注。實力多的豪賭,實力少的小賭,總之都要賭。”
我說完這番話覺得很累,我手肘撐在牀畔,緩慢躺下,柏堂主將我褪到腹部的被子重新拉上,蓋在脖子以下,他站立俯視我,“容哥並不想您攪進來,恕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這一次我們本可以獨善其身。讓卡門宴與九龍會去廝殺,我們不予理會。”
我看着柏堂主複雜的臉色,我笑了一聲,“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女人受到一點恩惠都會謹記在心,千方百計要還回去,也許是我的預感,我知道霍硯塵十有八九回不來。我想盡我最後一點力,賠上了紀氏兄弟爲我受到牽連,我很抱歉。”
柏堂主臉色一變,他慌忙解釋說,“哦不,馮小姐您誤會了,我不敢責備您。”
我閉上眼睛,我說我很累了,他明白我的逐客之意,他小聲說您好好休息,便悄無聲息從病房內退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華南陷入一片龐大的迷局之中,我每天都在醫院靜守消息,但不知道是紀容恪方面的公關,還是賀家打了招呼,有關新標碼頭的特大暴力案件幾乎被封鎖的鴉雀無聲,我看着一絲痕跡都尋不到的報紙,我甚至以爲我是不是做了一場夢,那晚的血腥與猙獰,真的發生過嗎?
我手忙腳亂摸出手機給霍硯塵打電話,那邊顯示關機,我聽着裡面不斷重複的雙語,我知道這不是夢,我做不了那樣真實到每個細節都存在的夢。
第四天時,終於傳來消息。卡門宴市局下達指令被查封,所有涉黃涉毒人員一律拘留審問,總計三百七十二人,他們捂着臉低垂頭慌不擇路的躲避鏡頭,看上去十分狼狽。
我在新標碼頭事件發生的轉天就給樑媚和圈圈打了電話,我告訴她們向媽咪請長假,躲到琵城先度過風聲,她們知道我現在的權勢和地位。立刻按照我的安排去做,因此逃過一劫。
我盯着法政時報頭版頭條安插的照片,卡門宴人去樓空,偌大的封條貼在輝煌的金門上,昔日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一夜之間落魄無比門可羅雀。霍硯塵至死都想不到,他只不過錯走了一步棋,竟落得身後事虎落平陽世態炎涼。
我出院那天,紀容恪沒有來接我,這幾日他每天都會過來,經常一待就是一天,他晚上會回去陪賀潤吃飯,但凌晨一過又會匆忙趕過來,柏堂主勸他休息一下,照顧我的事交給他和何一池就夠了,紀容恪在門外透過那一方玻璃看着我,他小聲說,“我不放心。她很固執,她如果犯脾氣,你們壓制不住,我也擔心你們腕力大不小心傷到她。”
醫院牀位特別緊張,湊不出來他一張牀,於是每個晚上他都伏在我牀邊睡,他對我最親密的動作就是把臉埋在我腹部,聆聽裡面的聲音。其實什麼都沒有,可他總會在這時笑出來,好像真的聽到了什麼,我看着他難得純淨溫暖的笑容覺得心酸又想哭。
他問我是男孩女孩,是否有感應,我來不及回答他,他就自顧自往下說,“男孩女孩都很好。如果他像你,一定會非常乖巧漂亮。”
我忍不住問他我乖巧嗎。
他在這時沉默下來,很久之後他才說,“是我親手打碎了你的乖巧,讓你不得不變成渾身是刺的人。”
我睡不熟很多次醒來看到他十分安靜的睡顏都有一種一切都不曾發生的錯覺,我們依舊是最初相遇那樣,他在我眼裡美好高大,獨一無二。
那年他沒有家,我也在漂泊。
有一個晚上我忽然間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在他臉上撫摸着,不知是不是我用了力,還是他睡得原本就很輕,他忽然睜開眼,眼底沒有一絲惺忪與渾濁,他問我怎麼了,我指尖在他鼻樑上頓住,不知道該怎麼說,最終我只和他講了一句晚安。
他抿了抿嘴脣,也回了我一句晚安。
我們經常沒什麼話說,他性子沉默,我沉浸在霍硯塵死去的悲劇裡不能自拔,於是常有的畫面便是我坐在牀上盯着窗外發愣,他坐在椅子上翻看文件資料,我吃飯時候他會爲我夾菜。也會扶着我到花園曬曬午後的太陽,照顧我的醫護人員都說,我們像相濡以沫很久的老夫妻,沒那麼多花哨的浪漫,可他望着我時眼底都是在乎。
我們一天說的話超不過十句,可他仍舊樂此不疲陪着我,我有時覺得氣氛沉默得不自在,會主動找個話題。他便放下手上文件陪我聊下去,哪怕他正在對何一池吩咐重要事務,也會立刻止住,把一切延後,可我總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我看着那張面孔,以及他柔情似水的眼睛,都會情不自禁想到他的殘忍,他的兇狠,還有那個在等他回去的女人。
賀潤悽慘哀求的目光,她低三下四的語氣,都讓我明白我們之間不復曾經,很多再也回不去,就算執意回去,又要傷害多少人,付出多少慘痛的代價。
就像倒塌的樓宇,重新堆砌好也不是最初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