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誰要這樣,都去死吧。
這世上那麼多美好的情話,爲什麼到我這裡都如此狼狽和殘忍。我從不想和他一別兩寬,否則我也不會逼迫自己熬到今天,這一個月我多煎熬,沒人知道,那是肉體和靈魂的雙重摺磨,幾乎將我摧垮,我唯一的支撐和動力,除了這個孩子,就是等紀容恪,我終於有一半把握能等回來他,可他卻根本沒有看到我。
他和我失去了默契,失去了感應,失去了一切讓我引以爲傲的特殊。
我胡思亂想得險些發了瘋,我猛地拍了下桌子。從椅子上起身,霍硯塵手旁的茶盞因我的劇烈動作而顫動起來,杯中的茶水傾濺溢出,落在他潔白襯衣的袖綰,塗上一層暗褐色的茶漬。
“你信他還活着嗎?你覺得我是神志不清思念過重纔有的幻想嗎?你以爲我瘋了?所有人都不信我,都覺得我悲傷過度,我是難過,但我不是瘋子,我看到的我當然會相信,我沒有看到之前,我也不會這麼信誓旦旦。我知道一切都需要證據,你們很難相信一個已經死了並且失蹤了一個多月的男人忽然又回來了,但我看到了,爲什麼不給我一分支持,而全部來打擊我?讓我放棄這個可笑的念頭,我等待我的男人,我孩子的父親,這錯了嗎?如果不是這個信念,我活不下去,霍硯塵,我真的活不下去,馮錦遠沒有那麼堅強,她脆弱得誰都可以踩踏。”
霍硯塵在我越來越激動的嘶吼中擡起頭,他雙手交握擱置在一片汪汪的水跡中,“信不信重要嗎,很多事我不想說,你懷着孩子,你承受不了打擊。有些事對於你來說,比他死了的打擊更重,你明白嗎。”
所有崩潰與吶喊在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時陷入靜止,我死死盯着他眼睛,他在我視線裡是紅色的,我佈滿血絲的雙眸看這個世界全部是猩紅的,“你也相信他沒死。”
霍硯塵抿了下嘴脣,“我不相信,我手下人收到的消息就是他死了,被顧溫南沉海。所有人不管知不知道兇手,最起碼都相信他死了,唯獨你不斷推翻,用只有你看到的證據,去逼迫別人跟着你一起相信,可我們誰也沒有看到,更沒有一絲風聲。”
“沒有風聲就對了,你說爲什麼九龍會遲遲沒有動作,因爲沒有風聲,他們不知道紀容恪到底在哪裡,也僅僅以爲他不在華南,早晚會回來,所以他們不敢動,一旦動了,恰好動在紀容恪槍口上,這場大戰一觸即發,九龍會對待紀氏到底還有些忌憚,誰也不想在沒有確切把握下拿手下上千條性命當玩笑。”
“你知道顧溫南是誰的人嗎。他是九叔另外一個義子。”
我呆愣住,我張着的嘴巴還有好多沒講完,我以爲的據理力爭,我以爲的頭頭是道,霍硯塵只用一句話的重量就擊碎了我整整一大篇的話,和他相比,我的太輕飄飄,毫無重量,像柳絮,而他是青山,輕而易舉敗在他之下。
我甚至連讓他再重複一遍的力氣都沒有。
霍硯塵坐在椅子上,他對我驚詫鐵青的臉色非常滿意,“這個結果你知道了,感覺怎樣,驚天霹靂,還是不可思議,沒想到顧溫南竟然掩藏那麼好,他潛伏在紀容恪身邊近十餘年,竟從未被他發現。而且還成爲了手足般的所在,紀容恪對他的信任絲毫不亞於對何一池,這到底是怎樣的情分,能讓紀容恪都放鬆警惕,卻被顧溫南反將一軍。”
他嘆口氣,從椅子上起身,他手上拿着唯一一杯沒有被傾灑的茶水,他斜靠住桌角,盯着窗外朦朧璀璨的夜色。
“九六年夏天,九叔在整個華北省招聘古惑仔,九龍會的大名早已衆人皆知,我當時剛初中畢業,我想要賺錢,而男人如果豁得出去心裡那道狠,最賺錢的方式就是混黑道,趕上這個機會我當然不會放過,我自認爲能比我狠的人,這個世上也就只有九叔了。”
霍硯塵眯着眼,他不知道看向外面哪一盞燈火,他瞳孔內映射着五光十色,語氣十分空蕩飄遠,“選拔要經過七道關卡,每一道都能要人的命,而撐到最後的人才有資本見九叔一面。我清楚記得第一道關卡時有一萬多人。他們年紀都在十五到二十九歲之間,而第二道關卡刷下來,還剩下不到六千人,多少人在獅口喪生,只剩下殘缺不全的骨頭。第七道高空避槍,死了十五個人,我受了輕傷,有五百三十二個人扛下來了這一關。但全部受傷,你能想象把你困在五十米高空用長槍輪番發射的滋味嗎,那種恐懼,對於本能怕死的人來說,真的可以失禁。能移動的範圍不過五米,怎樣躲避齊齊發射的子彈,這是九叔最想要考驗的,這是膽識氣魄智慧和體力的較量。那五百多人,只有紀容恪毫髮無損。從我看到他全身無恙被放下來那一刻起,我就立志,一定要幹倒他。”
霍硯塵最後一句話聲音裡竟帶了一絲顫抖,近二十年過去了,他還耿耿於懷要打敗紀容恪這件事執着不肯放棄。
“我看到九叔對紀容恪無限讚賞,他眼睛是發光的,就像盜墓人看到了千年夜明珠。九叔忽略掉了所有人,唯獨對紀容恪表達出他強烈的興趣,當然,所有撐下來的人都入選九龍會,可只有紀容恪,直接被提拔了副堂主,一個不過二十歲的男孩,在龐大的九龍會中。一躍成爲二把手,多少人和他的樑子就此結下。我由於年紀太小,九叔留我在青堂會做了三年學徒,而等我再次被召回時,紀容恪已經成爲了左堂主,執掌幫會二分之一人馬,右堂主在他面前形同虛設,他手下持十三條街道的經管權。五家店面股份,他當時有多風光,這麼說,在華北提起九龍會,人們立刻想到紀堂主。”
我站在距離他幾米遠的地方,透過他每一句話,我彷彿看到了那個時代的華北,九龍會橫行霸道天下無敵,紀容恪年少輕狂呼風喚雨,我很遺憾我不曾有機會參與他的過去,那時我才幾歲而已,他早已是爲人稱道的英雄。
“九叔如此地位,一絲懈怠都不能有,他既然廣羅天下精英,就有他防備這些人從雛鷹到雄鷹反咬他一口的策略,顧溫南最開始的出現,就是九叔會意,一步步靠近紀容恪,用他漫長一生來做籌碼,取得紀容恪信任,顧溫南有自己的生活和事業,有他的思想和距離,紀容恪不會想到這樣一個處處都像朋友的人,所有的東西都是僞裝。他唯一真實的目標就是看住自己,在必要時刻爲九叔斬草除根。如果紀容恪安分守己,顧溫南的的作用完全沒有,如果他不安分,九叔不會留他,可九叔捨不得,紀容恪的天資可遇不可求,他願意冒險招安他,不惜給予自己的女兒和半壁九龍會,然而紀容恪這匹野馬已經願意收斂,可九叔棋錯一招,他不該動你,他表面護女心切,其實只是擔心一個女人和孩子打破了他的計劃,在紀容恪劫持他的霎那他認清自己錯了,但他沒有回頭路,也沒有第二個選擇,這時候潛伏在暗中的顧溫南出手了。”
霍硯塵一邊說一邊笑出來,“我竟然從來不知道,九叔除了我還有一個義子,不過我是臥薪嚐膽,他是發自內心孝敬九叔,我們道不同不相爲謀,不然我還的確可以稱一聲哥哥。”
我腦袋要炸裂了,霍硯塵的每個字都像是一把鋒銳的匕首,在我身體內埋頭亂竄,扎得血肉橫飛,到底他們這羣人經歷了什麼,爲什麼這樣恐怖這樣殘暴這樣陰險,十幾年的情分竟全部是虛僞的假象,一切目的在於要殺掉他,紀容恪在別人隨時會伸出的毒手中存活了十餘年。而這個人是他從沒有懷疑過,最信任的兄弟。
顧溫南那樣美好溫和的表象下,竟隱藏如此黑暗的心。
我崩潰得捂住耳朵讓霍硯塵閉嘴,可他還在說,我一聲慘過一聲的叫喊無比淒厲,驚動了門外的保鏢,他們推門而入,在發現我跌坐在地上絕望哀嚎時。他們都是一怔,霍硯塵朝他們擺手讓他們出去,保鏢將門關合住,他繞過桌子走到我面前,緩緩蹲下來,他手在我散亂的頭髮上撥弄了幾下,露出我一張滿是淚痕和驚恐的臉,他眼底有愛憐和不忍。“你非要問,我告訴過你,很多真相你承受不了,我僅僅說了一半都不到,你已經快要瘋了,你還要聽下去嗎。”
我嘴脣顫抖,不知道這樣僵持靜默了多久,直到我坐麻了身體。霍硯塵仍舊保持蹲着的姿勢一動不動,時針指向十一點,與此同時我聽到窗外傳來幾聲鳴笛的聲音,是彪子來接我去港口,我逐漸冷靜下來,我擡起頭看着耐心爲我整理頭髮的霍硯塵,“爲什麼你們要這樣,用那麼久的時間算計一個人一件事。簡單活着不好嗎。”
霍硯塵手指在我頭頂頓了一下,他繼續梳理着,我從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如此認真而柔和的表情,“因爲權勢金錢,這兩種東西太誘惑男人,男人年少喜歡四海爲家,他們有一顆不安定向往漂泊和成功的心。心都可以被燻黑,還有什麼辦不到的事。這是一條無法回頭也不能止步的路,後面的人拿着槍和刀。你不硬着頭皮往前跑,便會被他們踩踏着屍體做一塊墊腳石,誰也不甘心,所以只能走。”
霍硯塵說完後無視我呆滯的神情,他將我抱在懷裡,讓我身體緊緊貼着他胸口,他柔聲誘哄着我,“我還在。你不用害怕什麼。”
他身體滾燙,隔着衣服傳遞給我的溫度好像要灼燒我每一寸肌膚,我在他懷中寂靜無聲,眼神空洞注視頭頂那片水藍色的天花板,那盞燈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掉下來,破碎一地。
月光融於一室,落在他和我交纏的身上。我閉上眼,我不再渴望呼吸。
彪子在外面停車場等了我很久也不見我出去,他從車上下來拿着黑色的皮外套,打算進卡門宴找我,他邁上臺階時,我剛好從門裡出來,我們四目相視,他看到我通紅的眼睛和蒼白的脣,他一愣,“馮小姐…”
這一個月以來我從沒有這麼狼狽憔悴過,霍硯塵處處保護我,連一絲傷害都不會落到我頭上,彪子這才放心讓我一個人在裡面應酬工作,他沒想到我今晚會這副德行,他上來扶住我,眼神往大門裡瞟,想看我是不是被誰欺負了,我指着車讓我扶我上去,他將我半拖半抱着帶上車,爲我係好安全帶,我蜷縮在後座上,感受着車忽然間移動的失重感,我偏頭凝視窗外一路倒退的夜景,我一顆心空空蕩蕩,就像這座城市也那麼空。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紀容恪遠離這一切,我會拼命說服他放棄吧,風光了二十年還不滿足嗎,這樣的日子不好過,我只想他好好活着,我並不在乎我的男人多麼英勇偉大,多麼高貴顯赫,他只要平平安安,能夠撐起我和孩子的天,就足夠了,我願意一日三餐粗茶淡飯,我相信他總有能力滿足一家溫飽,其他的對我來說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失去了紀容恪我才知道,這日子多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