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賭場出來,天已經大黑,風吹得越來越烈,街上點着霓虹,一路延伸下去燈海繁華彷彿望不到盡頭。
華南的夜,最是寂寞難耐多情風流。
在這片星空下,有意興闌珊的陌路,有春風得意的過客,也有無家可歸的失意。
不管他們有多麼無助和寂寥,這夜還是會黑,就像時間永無止歇。
我站在臺階上,覺得自己特別落寞和渺小,連蜉蝣塵埃都算不上,卑微到了泥沙裡。我盯着地面被路燈投射而拖長的人影,這個角度看上去好像是我依偎着紀先生,我不知自己怎麼了,我忽然情不自禁踮起腳尖,微微歪頭,影子立刻發生了變化,我腦袋枕住他肩膀,彷彿一堆靜默無聲的戀人,溫柔浪漫。
沒有星星的夜也可以這樣美,心都在這一刻被悄無聲息的融化。
世人眼中的他高大挺拔,就連一個影子都彷彿可以輕而易舉主宰萬物蒼生。
何堂主帶着司機去取車,他們剛走出幾步,自西向東的天空忽然大片聚集着烏黑的雲彩,一點點捲起來,波濤翻涌,我盯着那些變化莫測的雲正看着,雲層深處忽然毫無徵兆打了幾道閃電,層層黑霧迅速聚攏又散開,低沉得觸手可及,能夠將人瞬間吸納進去碾爲粉末。
只是短短几秒鐘,暴雨鋪天蓋地傾盆而下,電閃雷鳴狂風大作。
何堂主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又去而復返,他吩咐司機自己去提車,他則留下等候。我被眼前折損坍塌的巨樹嚇得朝後面縮了縮,那驚天的重響激起一地塵埃,我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後腦好像被抵住了一把槍,就像那晚一樣,冰涼的堅硬的,我本能回頭看,身後空空蕩蕩,只有賭場大廳內來往的賭徒和荷官,還在繼續醉生夢死。
我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紀先生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傘,他撐開罩在我頭上,將我整個身體攬入他懷中,我被他包裹住邁下臺階,空氣中全部是潮溼的雨水和他身上清冷的氣息,我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在身爲主宰者的他面前。
紀先生高大的身體像最堅硬的金銀鎧甲,爲我抵擋了所有風浪,所有使我懼怕的東西。
我被他帶到一處莊園,這片住宅區位於華南西南方向,屬於全省最昂貴的地段,靠近一個巨大的海外港口,白天景觀極美,既有市中心的繁榮也非常清靜雅緻。
我一直以爲紀先生這樣的男人絕對不缺少紅顏知己,不說夜夜笙歌,也一定有隨叫隨到的伴侶,這是男人在發達之後的本能,食性色也。然而我跟他進入大門後,發現這裡安靜得詭異,就如同他的面龐一樣,透出一股逼射人心的冷清和嚴峻,連一塊顏色絢爛的牆皮都沒有,晦暗得單調。
紀先生把傘放在門口空水,他一邊脫掉西裝一邊吩咐何堂主叫保姆去浴室放水,他站在吊燈下,頭髮完全被雨水淋溼,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見多少狼狽,依舊瀟灑俊逸得毫無瑕疵。
他將身上西裝和領帶拆掉,露出溼透的襯衣,襯衣貼在他背上,若隱若現的肌理線條極爲優雅性感,我看着看着覺得口乾舌燥,便匆忙移開了目光。
沒多會兒一名打扮樸素的中年女人從二樓下來,她身前繫着圍裙,頭髮綰了一個低低的髮髻,應該是傭人,她走下來看了看我,但不知道怎麼稱呼,所以沒有打招呼,她對紀先生說,“何堂主吩咐放兩盆水,樓上浴室和您的臥房我都調好了溫度。”
紀先生說知道了,他將身上襯衣脫下,丟到保姆手裡,然後不動聲色看了我一眼,介紹說,“馮小姐。”
保姆抱着溼漉漉的襯衣朝我鞠躬,姜環沒請過保姆,他倒不是沒錢,而是覺得不方便,所以我觀念裡沒有主僕之分,何況我也算不得主,她這把年歲了,都能當我媽,我哪兒受得起,我趕緊又比她鞠得更深還了一個,由於太用力,差點把腰閃了,我扶着腰艱難直起身,紀先生在旁邊目睹了全過程,他可能覺得我有趣,他抿着嘴臉上全是興致盎然的笑意,他先我一步朝二樓走,我則跟在保姆身後,他裸着上半身,他竟然有腰窩,女人有的都很少,腰部幾乎沒有一點贅肉纔可以達到,不得不說他身材保持得太完美,該有的一個不落,而且組合到一起還那麼恰到好處十分順眼,直到紀先生拐進一扇門裡關上身影消失,我才意識到自己都看了哪裡,保姆恰好在這時推開一間浴室門,她指着架子上的洗浴用品對我說,“這些男女都可以使用,莊園裡這兩年沒有女人,所以沒有單獨到女款,您來得急現在太晚恐怕買不到,委屈馮小姐將就,明天我會補上您喜歡的牌子。”
她說完回頭看我,我正滿臉臊紅怪自己不該亂想,保姆看到我不自然的緋紅,她問我,“馮小姐是不是淋雨發燒了,要不要試試溫度,這邊有私人醫院,延誤病情對身體不好。”
我對她擺手說沒事,她狐疑得看了看我,還是不怎麼放心,我低着頭溜進浴室,回頭對她說了句放心吧,她還想再勸我,可我直接把門關上了。
我對着鏡子將身上衣服脫下來,在浴室燻蒸熱氣的繚繞下,鎖骨上那隻黑玫瑰愈發清晰絢麗,這是我爲姜環紋上去的,我身上也只有這一處,他喜歡黑玫瑰,他送過我兩次,他說這是黑暗之花,象徵不朽和永恆。
我撫摸着這朵玫瑰,鏡子內的我臉龐削瘦,眼睛暗淡無光,唯一的資本就是我還不算蒼老,我的確沒什麼資格在懦弱下去留住愛情,但我知道馮錦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我總會堂堂正正站起來,不再像從前那樣,別人爲我幹什麼的,我連荷官兩個字都不敢吐出來。
我擡腿邁進浴池,水溫剛好,裡面滴入了香精,水是淺粉色的,燈光一照格外好看。
原來這棟莊園兩年沒有女人來過了。
怪不得這麼冷清。
那麼兩年前什麼情況,是像金老闆說的那樣,夜夜笙歌嗎。
紀先生曾經十分風流過。我聽到了傳言,可沒人肯定,誰也沒真正見過那顛鸞倒鳳的場面,似真似假,虛虛實實。
我次了很長時間,保姆中途送了一條浴袍進來,非常寬大,可能是紀先生的備用,他沒穿過,乾淨嶄新。
我洗好裹了下樓,客廳開着暗燈,紀先生坐在沙發上,他換了件白色襯衣,釦子完全解開,露出泛着蜜色波光的胸膛,他有一對非常性感的鎖骨,對比寬闊的肩膀顯得精緻緊實。他右手拿着杯咖啡,左手執一本雜誌,正在專注瀏覽。
此時的他是狂野的,不羈的,渾身上下充滿了雄狼的誘惑,野性十足,我能隱約窺到他幽深的人魚線從腹部位置一直延伸到胯下的叢林,茂盛而張狂,藐視一切。
他穿着平角褲,用一條棕色毛毯蓋住了雙腿。這遮又遮不住的姿態,更讓人遐想非非。
我躊躇着走過去,我彎腰俯身和坐着的他平視,他剛要打哈欠,又用手指壓在脣上閉合,十分紳士沒有對着我臉呼氣,我對他小聲說,“紀先生,我可以借用您一點時間嗎。”
他將雜誌隨手丟向茶几,悠閒喝了口咖啡,“可以。”
我知道我現在講這個挺不地道的,我兩隻手纏繞在一起攪得難分難捨,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您花了那多錢給我贖身,我一年半載很難還清。”
他哦了一聲,“這個問題在去之前不是探討過嗎。”
我急得搖頭,“離開賭場我想找份正經工作,可這年頭大把的正經錢賺到手很難。”
我覺得把我拆吧了分着賣都賣不出那麼多錢。我愁的是怎麼還,一箱子我還能找席情湊,再賺個三年五年的,我也就到手了,可倆箱子,這個情分欠大了。
紀先生不以爲意說,“這沒關係。我見馮小姐第一眼就覺得你非常聰明,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一個很好的方式還我這個情。”
我急得汗都滲出來了,我連忙擺手說,“紀先生太高看我了,我有心無力。”
我有些窘迫掃了一眼窗外,天氣依舊陰沉,雨淅淅瀝瀝砸在玻璃上,風仍舊在刮,但沒有剛纔那般劇烈,枝椏在空中搖擺,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
紀先生喝光杯子裡的咖啡,他從沙發上站起來,毛毯隨着他動作滑落到地板,他彎腰時候私密森林暴露了一多半,修長的兩條腿也同樣充斥在我視線裡,我被這副桃色景象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立刻倉皇失措別開頭,可眼前還是揮之不去那三角地帶的強壯。他似乎發出一聲悶笑,他腦袋朝我湊過來,脣緊挨着我耳朵,我察覺到他靠近,身體驟然緊繃住,我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熱氣一點點噴發在我皮膚上,癢癢的,暖暖的。
“我有心有力,借你一點怎樣。”
這話怎麼聽怎麼彆扭,配上他戲謔的眼神,我有點不敢看下去。
“關於這個問題,你慢慢想,我不急。”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勾住我一縷長髮,在食指上纏繞了兩圈,他湊過來嗅了嗅味道,這樣曖昧的姿勢讓我動也不敢動,生怕會扯到他的脣,和我的皮膚捱上。
“馮小姐要參觀一下我房間嗎。”
我擡眸看了眼掛在牆壁上的西洋鍾,已經很晚了,他邀請我也許沒有別的意思,我也不能太當真,也許他只是象徵性客氣一下,我接受了邀請,反而會讓他誤解。
我說,“這夜黑風高的…”
我後半句話忽然堵在了喉嚨說不出來,他脣貼着我臉頰更近一些,聲音無比低沉,我甚至有些聽不清楚,“夜越深,有些東西才越有趣,馮小姐見過夜明珠嗎,白天它不會有那麼攝人心魄的美。”
他聲音太醇厚,又故意壓得很低,像是一曲流瀉的大提琴,好聽得骨頭髮酥,我所有理智都在腦子裡轟地一下炸開,碎得亂七八糟,我扭頭看他,他目光炯炯臉龐和我近在咫尺,我們在風聲瀰漫的客廳對視了片刻,他在我驚慌失措的眼神裡忽然悶聲大笑,笑着笑着到最後只剩下脣角一抹清淺的弧度,“好了,你早些睡,我只是開玩笑。”
我該怎樣形容那一刻他在我眼中,找不到別人所說近乎喪心病狂的陰險和兇狠,只是黃昏夕陽下,芙蓉巷清澈柔和的玉湖水,撩撥了走在岸邊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