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枚墜落於天井的子彈,整個人都陷入懵怔,我以爲是紀容恪射出的,他有他的打算來不及告訴我,但的確不想讓我在這個時刻傷害九叔,可他分明沒有掏槍,他在我射擊的時候根本沒有發現我,我盯着那口能夠吞噬掉一切的龐大天井,覺得不可思議。誰還有這樣出神入化的槍法,九龍會就算廣羅英豪臥虎藏龍,也絕不可能有這樣精妙身手的人,除非是紀容恪,三百米內射出的子彈,它的慣力也十分大,在空中幾乎看不到,能夠在射程半路劫持到子彈,而且還將其擊落,證明他射出的彈頭是恰好打在我這顆子彈身上的,就那麼小的體積,竟然分毫不差,他的眼力腕力算計的精準頭腦簡直是歎爲觀止,更可笑剛纔我們一路從四樓到五樓竟然都沒有發現這號神人。
怪不得九叔如此懈怠,在五樓只安排了兩個保鏢守住東南口,有這樣一個屬下潛伏在暗處,根本不需要其他人。
他之所以在我和手下人襲擊保鏢時沒有出動,很有可能是不屑於趁我們不備動手,而且他不願和女人交鋒。不然剛纔他擊落我朝九叔射出的子彈後,完全可以立刻再打傷我,絕不會放我一馬,證明他不想動我,他只想和紀容恪一較高低。
九叔在這時仰頭髮現了我,他臉色驟然一變,我再次將槍口對準了他,這一次我瞄準到他眉心,可我手卻忽然有些發抖。九叔不同尋常人,他是黑幫的天,是五六十年代黑幫的巨大旗幟,一直到現在,從沒有倒下過,多少人對他這條命虎視眈眈蠢蠢欲動,可全部在他層層保護加持下命喪,我唯一的賭注就是我是個女人,一個從沒有被人發現過擁有這樣一面鐵骨錚錚的女人。他們對我印象還停留在風塵小姐賭場荷官,或者紀容恪情婦,九叔知道我懷孕了,他想不到我還這樣拼,紀容恪竟會讓我做殺手,而九龍會手下看到我來偷襲幾乎都懵怔那麼兩三秒,給了我下手和緩衝的絕大餘地,九龍會上上下下都知道不能殺了我,要留活口牽制紀氏,可他們對我放任一馬,我卻槍槍要他們命,我在躲閃和攻擊之間餘光始終盯着剛纔擊落我子彈的角落,那個人果然沒有朝我動手,他似乎銷聲匿跡。
我心裡有了把握,這個勁敵不打算動我,從我進來到現在他至少放了我三次,至於爲什麼,我也不知道。
九叔身後的保鏢見戰事已起。齊刷刷從口袋或者腰間掏出短槍,他們迅速分東南西北四個角落散開排兵佈陣,一看就是九龍會訓練有素的打手,臨危絲毫不慌張,這一道天雷槍陣在黑幫也是流傳已久,最早由東南亞那邊的販毒組織設計出來對付條子,後來經過許多年,一點點滲透進來,很多人聽說可沒見過,這局佈陣幾乎是三百六十度防守和攻擊,反被動爲主動,能夠讓槍林彈雨在霎那間貫穿整個空間猶如一張大網傾盆覆蓋,使對手退無可退。
紀容恪何一池與賀渠朝兩邊角落一躍,分別找到了遮擋自己的障礙物,他們都無心戀戰,全部身系在處境最危險的我身上,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抹蒼白和焦急,恨不得飛上來救我。
賀渠知道我肯定帶了人進來,我不可能隻身闖入,他朝着虛無的空氣喊了聲保護馮小姐,四樓其餘手下都從埋伏的位置站起,朝九龍會的人瘋狂掃射,一時間槍聲四起,撼動了整棟大樓。
我視線內幾個人悄無聲息將槍口對準了我,他們都藏匿於牆根,是何一池與賀渠看不到的盲區,我指不上他們只能自救,我猛地反轉身體貼上柱子,幾顆子彈擦着我耳邊嗖嗖掠過,按照我的分析,是衝着我肩膀和手臂而來,九叔被一羣保鏢包圍在其中,他戴上了防彈偷窺,他不斷說,“不要傷任何人,全部留活口。尤其是馮錦。”
那羣保鏢都在一邊射擊一邊緩慢靠近我,試圖爬上五樓將我活捉,我當然不會讓自己落在他們手上,成爲威脅紀容恪的籌碼,我盯着面前破敗的紅磚牆壁深深呼出一口氣,迅速從反方向露頭,朝着逼近樓下的人掃射,他們沒想到我還不肯束手待斃,兵臨城下還要硬扛,視線裡衝在最前面的兩名保鏢倒下,可我還不罷休,我飛快從身後那名手下手中接過子彈上膛,我一邊掃射底下的人,一邊朝遠處的九叔開槍,他腦袋被保護住,身上也想必穿了防彈衣,可他脖子是裸露在外的,我只要射穿他喉嚨。
他對於我這樣巨大的變化有些愕然。在他視線內此時的我沒有一絲慌亂,被衆人圍攻下還這樣氣勢凜然,他似乎從我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紀容恪,果然當深愛一個人,一切都會變得很像他。
何一池與賀渠也在不斷朝逼攏而來的保鏢開槍,我在蹲下喘口氣時候,發現紀容恪不見了,他剛纔藏匿的位置空空蕩蕩,早已沒有他身影。
我聽到九叔忽然喊了一聲,“不留活口。”
我整個人一僵,也就在這一聲令下之後,我身後倚靠的柱子似乎要被射穿一樣,噼裡啪啦的子彈從底下朝上射來,賀渠與何一池見狀不再躲藏,他們從沙包後跳出來,沒有一絲遲疑往戰火最兇猛的中心走來,每人手上持兩把槍,同時朝已經衝上樓梯的保鏢大肆攻擊,越來越多的人倒下,越來越濃烈的血腥味瀰漫在整個四五層。
我捂住胸口抑制那一股翻滾的嘔吐感,那名手下問我還好嗎,我讓他趕緊下樓找何一池匯合,他質問我怎麼辦,我推了他一把讓他別管,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逃過這一劫,我希望他們都能平安出去,我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保鏢衝了上來,我生還希望不大,我可以從這一層跳下去,一直跳到四樓,九叔已經逼近天井,和我的距離越來越短,憑藉何一池悉心教導我的槍法,我射穿他喉嚨的可能性非常大,我也算拉上了一個墊背的。而且這個墊背的,價值可太大了。
那名手下看到我臉上的決然和蒼白,他明白我的意思,他非常固執拒絕我,“我在這裡保護馮小姐。容哥教導過,遇到勁敵不能做逃兵,死也死得熱烈。我堂堂一個男人,把馮小姐丟在這裡,這算什麼好漢。”
“啪”地一聲。他話音未落,我臉上忽然濺了一大片鮮血,我本能閉上眼睛,心裡咯噔一下,我以爲自己被打中,可我良久都沒有感覺到痛苦,似乎並沒有打在我身上,我小心翼翼睜開眼,當我看到眼前景象時,嚇得捂住嘴巴臉色灰白。
前一刻還在和我說話的手下,眉心正中一槍,一個圓潤的紅點裡面冒出一絲絲血漿,他身子筆挺,瞪大了眼睛,空洞的眼眸內倒映出我此時毫無血色慌張不已的面孔,他身體朝後栽倒,手上還死死握住那把槍。
又一條生命,就這樣在我眼前消逝。他甚至來不及反抗,發揮自己的餘溫,便徹底冷卻於一枚偷襲的子彈下。
身後的腳步聲和槍聲逼近,已經到了二三樓,我滿臉莊重從他手中奪下那把槍,可他握得太緊,我幾乎用了全身力氣狠狠踩住他手指,纔在粉身碎骨下將那把長槍奪來,我敏感捕捉到一絲輕微的停頓,我扣住扳機猛然轉身,將那個正要朝我射擊的保鏢一舉擊中,他同樣眉心中彈,身體重重倒下,沿着欄杆墜下四樓,正砸在一個從三樓上來的保鏢身上。
賀渠與何一池倏然停下,他們滿臉愕然同時看向五樓的我,他們從沒有在我臉上看到過這樣陰沉的表情,我瘋了一樣將長槍架在肩頭。對着九叔方向激烈掃射,我不知道自己開了多少槍,射出多少子彈,保鏢不斷後退,九叔藏匿在他們身後,大聲喊着不留活口,殺馮錦。
就在我長槍內子彈全部射完時,我正要丟掉換短槍,忽然五樓一側最隱蔽的角落傳出激烈的槍聲。槍聲是對應的,你一彈我一彈,此起彼伏殺機連天,所有人都在這時反應過來紀容恪不見了,他們同時看向槍聲傳出的地方,兩抹黑色身影在燈管照出的慘白燈光下,融於牆壁,一點點錯後分離,牆上閃爍的燈影,是兩個高大的男人,他們同樣穿着過膝大衣,全部右手持槍,氣度魄力勢均力敵,紀容恪最先從角落退出,他目光殺氣凜然,目不轉睛凝視着對方,緊接着露出一把槍,一個手腕,一雙腳,再到他整個人。
我看到最後出現的那個人眼睛倏然瞪大,我幾乎在這一刻窒了呼吸,我不可置信的辨認着,然而我沒有看錯,那個人早已不是溫潤如玉翩翩君子,而成爲了一個惡魔,一個眼睛裡只有生死的惡魔。
他美好乾淨的臉龐染了一絲血,銀灰色的皮衣上也是血跡。潔白的衣領將那一絲紅襯托得妖豔猙獰,他脣角勾着笑,和紀容恪陰沉嚴肅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顧溫南。
我以爲他死了,我以爲紀容恪沒被他殺死,反過來不會放過他,原來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和從前判若兩人面目全非。
他們在僵持了幾分鐘後,竟然默契得同時開槍,紀容恪閃身一躲。子彈擦着他鬢角掠過,穿透了身後木板,在距離我不遠處的圍欄上炸開。
顧溫南一把拉住從六樓天井垂下的鐵鏈,他以鐵鏈借力在空中飄蕩,躲閃着紀容恪接連不斷射出的子彈,紀容恪踩住欄杆一躍而起,在高空兩次翻滾穩穩落下,一把扯住另外的鐵鏈,他們兩人在空中旋轉交手。四條腿斜踢得砰砰作響,偶爾有槍聲傳出,是底下人瞄準目標的攻擊,但他們絲毫不受影響,根本傷不到他們,兩條粗重的鐵鏈被搖擺得嘎吱作響,風聲裡全部是他們令人驚歎的力量撞擊。
一絲灰塵,一片灰塵,整個四樓到處都是血腥和黃沙,紀容恪與顧溫南從五樓一直打到四樓,到三樓,再攀沿着欄杆驚險回到五樓,他們腳下極穩,窄窄的扶梯竟成爲了一片木樁,飛躍或者翻滾,掃踢或者劈下,每一次纏鬥都兇狠無比,招招取對方性命。可數不清的回合下來,仍舊不分勝負。
顧溫南在一次飛躍中將身上的皮衣脫掉,他反手扔向身後緊追不捨的紀容恪,猶如一張大網鋪開從天而降,像是霎那間墜落的烏雲,顧溫南與此同時掏出手槍,想要趁紀容恪被覆蓋視線將他悶聲擊斃,可紀容恪竟然將大衣持在手上,用指尖在半空揚起旋轉,把顧溫南射出的子彈全部收納其中,狠狠一甩,彈頭擦着火苗從大衣內抖出,散落在整個四層樓上。
顧溫南攀着扶梯俯衝上樓,紀容恪隨他一起登頂,上面傳來砰砰的踢打聲,顧溫南的身手驚住了我,我沒有想到那樣一個溫和的男人,笑起來如春水陽光的男人。竟有如此殘暴兇狠的一面,他竟和紀容恪纏鬥了一個小時還打成平手,他的能力遠在霍硯塵之上,紀容恪比他略微年長几歲,我很擔心他會不會體力不支,在我滿心牽掛他安危時,九叔忽然不動聲色比劃了一個手勢,我餘光窺探到,但我已經來不及持槍自衛。我轉身瞪大眼睛看着朝我舉槍射擊的保鏢,砰地一聲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賀渠忽然從四樓蕩着鐵鏈飛上,他和我在半空內連成一線,以背部穩穩擋住了那枚子彈,他臉上表情一皺,我大喊他名字,接着他鬆開鐵鏈蕩上五樓,墜落於我面前,背部一片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