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最終主動放棄了那碗湯,他鬆開手,賀渠將碗平穩放在我面前,那湯仍舊溫熱,我只摸了一下碗口便被燙得縮回手指,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兩個怎麼能面不改色觸摸了這麼久,手連一絲紅都沒有。
賀渠將勺子放在碗口邊緣搭好,他淺笑凝視我,我伸手握住勺柄喝了一口,味道實在太鮮美,真的是喝過的最好的清湯,裡面注入了一絲絲海鮮的香美,卻不會油膩讓人覺得失掉胃口,蔬菜和玉米的鮮糯在舌尖蔓延,留在脣齒內,久久難以散去,我情不自禁誇讚他手藝,他笑着說,“自己一個人什麼都要學點,做菜我不是很擅長,煲湯還可以,至少不會讓你覺得難以下嚥。”
“怎麼會,味道很鮮,我喝了覺得還想喝。”
賀渠說那些都是我的。誰也不會搶,他又拿湯勺爲我碗中續了一些,我正要低頭喝,忽然左側傳來一聲有些陰冷的笑,我所有動作立刻頓住,我擡頭看紀容恪,他眼睛盯着手中把玩的打火機,正不知道想什麼。眼底眸光和脣角都散發出巨大的冷意,他察覺到我在看他,他幽邃目光瞥向我,我們在霎那間對視到一起,他意味深長說,“好喝嗎。”
他沒有咬牙切齒,可我聽這四個字覺得尤爲瘮人恐怖,我沒有理會。低下頭飛快將那碗湯喝光,我本想趁着賀家二老還沒有下來之前立刻告辭,也省去了諸多禮節麻煩,可賀渠不肯讓我自己走,他非要送我去醫院,我不能去,否則大夫問起來妊娠反應,我懷孕的事一定會泄露。賀渠也許真的是個好人,可我不希望被太多人知道,我沒有丈夫,現在身邊也沒有男人,順藤摸瓜總會懷疑到紀容恪頭上。
.即便他拋棄了我,另作她娶,我也不希望他深陷泥潭之中,被那麼多人譴責和逼問。賀家決不允許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給一個外面有私生子的男人,到時候天塌地陷,我成爲了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不希望他不愛我,連那一絲喜歡和憐惜都被仇恨所衝擊垮。
跳出我的嫉妒和怨恨,他從來不曾承諾我什麼,不論是名分還是金錢,是未來還是長遠。是我自己幻想得太深,太難以自拔,以爲有了孩子就可以打敗一切外力因素,在這千錘萬鑿的攻擊與謾罵之中上位,可其實我沒有那麼有力的籌碼去和他對峙談判,他一句話就可以把我堵得死死的,讓我啞口無言狼狽而逃。
我和賀渠拉扯婉拒的過程,碰灑了桌上一隻小碟,裡面的素菜傾灑出來,濺落一地,碟子也破碎成好幾瓣,保姆聽到聲音從廚房鑽出來,她看了眼地上的狼藉,讓我們小心不要踩到割傷,她進廚房拿了掃帚和紙簍出來,蹲在地上打掃碎片和菜葉,正在這時賀夫人攙扶着賀歸祠從樓上下來,我看到他們逼近的身影就知道想悄無聲息走是不可能了,我主動走上去和賀歸祠打了招呼,他朝我點了下頭,沒有說話,徑直走到沙發上坐下,他喊了聲容恪,伸手指了指放在露臺藤椅上的棋盤,“過來陪我下一盤。”
始終像是不存在的賀潤這纔回過神來。她說了聲我來,然後跑到露臺把棋盤抱在懷裡,攤開擺放在茶几上,紀容恪在賀歸祠對面坐下,他們誰也不說話,十分安靜的將棋盅放在手邊,在光滑整潔的棋盤上用手指蹭了蹭,一方執黑子,一方執白子,他們走了幾十步我才確定下的是圍棋,我估摸着這樣兩個人也不會下小兒科的五子。
賀潤就偎在紀容恪身邊看他下棋,每當他贏幾個子時,她就笑着說你真棒,賀歸祠贏了她便會跨着臉,賀夫人在旁邊拍打了一下她腦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還不如和容恪搬出去住,省得天天在眼前晃悠我和你父親看着寒心。”
賀潤嬌嗔着喊了聲媽,她低着頭不再說話,耳根子紅了一大片。
賀夫人在他們下棋時朝我走過來,和我聊了一些家長裡短,問我的出身和家境,對於這些我諱莫如深,只用一些普通還可以的字眼岔過去,賀渠其實也不瞭解,他大約也想知道,可他看到我似乎很爲難,不願多談,他便對賀夫人找了個藉口止住了她對我的詢問。
原本專心致志和紀容恪下棋的賀歸祠忽然在我們這邊安靜下來後喊了一聲賀渠,後者越過我頭頂看向沙發那邊,賀歸祠說,“你還記得苗副政委嗎。”
賀渠說記得,賀歸祠嗯了一聲,“苗副政委幾年前還沒有退下來時,安排了警校醫學系畢業的大女兒在部隊做軍醫,這幾年頗得器重,我上次和碰面,他提及了這件事,他女兒年紀也不小了,苗副政委對我說這個女兒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爲了她的婚事苗家也一籌莫展。她雖然性格有些孤冷,但私下非常規矩,也很優秀,苗副政委和她透露了要安排你們見面的想法,她沒有拒絕。”
賀歸祠說完這番話,他在一堆白子內落下一顆黑子,擡眸往賀渠臉上掃了一眼,“叫苗薇,十年前苗副政委兒子娶妻,我帶你參加了婚禮,你也見過,有印象嗎。”
賀渠原本還認真聆聽的臉頓時有了一絲強烈的波動,他按壓住語氣內極度不滿說,“苗薇這個人我根本毫無印象。父親,您和苗政委是一輩子的戰友搭檔。我明白您渴望親上加親的意思,我更懂得對於婚姻方面您一直要求知根知底門當戶對,但不代表我出生軍人家庭,我就一定要娶一個和我一樣家庭背景的女人爲妻子,那賀潤嫁給容恪,您不也一樣十分贊成。”
賀歸祠忽然把手上才捏起來的棋子丟進棋盅裡,他眼底神情有些陰沉,“嫁出去和娶進來能一樣嗎。賀潤喜歡。容恪也非常成熟優秀,他能夠保護善待賀潤,可你要娶進來的妻子,必須身世清白家境體面,我爲你安排的人選,難道還會害你嗎。”
賀渠從我旁邊站起身,他不甘示弱指了指一樓一扇簾子擋住的祠堂方向,“我只相信這個世上,我母親不會害我,可她已經死了。父親,苗副政委低了你半級,可在軍統他的威望十分高,您敢說,你爲我安排的這門婚事,您沒有半點爲己爲家族的私心嗎?我的婚姻我的妻子,我只想我來做主。做法官是您爲我定下的目標,我一步步用了十六年完成,到現在我掌握人性命的裁決大權,但我放棄了我熱愛的商業。我希望您不要再幹預我任何抉擇,至於苗薇,我見也不會見。”
賀歸祠忽然將那盤落滿了棋子的棋盤狠狠一掃,黑白子紛紛墜落四散,賀潤嚇得尖叫一聲。躲在紀容恪身後,他輕聲溫柔安撫着她,將她摟在懷中,賀夫人一言不發,她臉上表情平靜可並不十分好看,賀渠沒有說的太清楚,但他話中也含沙射影指責了賀歸祠續絃的行爲,賀歸祠冷眼掃射過來,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團不動聲色的蹙了一下,他最終將矛頭指向了賀渠,“服從命令是軍隊的首要,你出生軍人世家,這是我給你的命令。”
賀渠直接從椅子上起身,硝煙越來越濃烈,我覺得這樣的漩渦我這個外人還是不攪進來爲好,我也跟着賀渠站起來,我對他們說,“我讓司機過來接我,我還有點事,改日再來登門拜訪賀政委與夫人。”
我說完繞過桌子往門口走,賀渠追過來握住我一隻手腕,“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我看你敢走!”
賀歸祠這一句話說得十分高亢,他聲音冷得人身子一抖。賀渠當然不會屈服,他抓着我往外走,我想要掙扎可又不得不在此時暴怒對峙的賀歸祠面前爲他保留一絲面子,很顯然賀家一家人都誤會了,把我這個人的存在如臨大敵,賀渠扯着我到達門口時,賀潤從客廳追出來,她伸出雙臂擋在賀渠前面,眯着眼搖了搖頭,“哥哥,你讓馮小姐自己走,我可以告訴容恪送她,或者吩咐保鏢,總之一定讓她平安回去,可你務必留下,父親脾氣大。很多事不商量出結果,他是會一走到底的。你也不想這件事牽扯太久。”
賀渠並不打算妥協,他對於賀歸祠這件事上執着蠻橫的安排有些厭煩,似乎是和他講了很多次,到這一次累積的不滿徹底爆發。
紀容恪喊了一聲賀渠,我們同時看向他,他也丟掉自己手中始終執着的一枚棋子,走過來站在賀渠面前,脣角勾着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他們對望良久,他忽然意味深長朝我投來一劑目光,這目光看得我心發慌,我瞭解紀容恪,他往往要使陰謀詭計都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他傾身在賀渠耳畔說了句什麼,隨着他一開一闔的薄脣吐出的字眼,賀渠臉色忽然間變得有些青白。這縷青白是不可思議和對心靈對理智巨大的衝擊,他攤開的手掌不由自主緊握成拳,可握到最用力的極致,他又緩慢無力的鬆開,他強烈的反應讓紀容恪十分滿意,他笑着撣了撣賀渠肩頭,“三思。”
賀渠沒有動,紀容恪朝我指了指門外。他示意我離開,我對賀渠說了聲再見,他仍舊沉浸在一絲失魂的愣怔中沒有回過神來,我走出客廳,身後的門被保姆關上,賀潤半張臉抵在門裡,注視着隨我一起出來的紀容恪,我不打算和他說話,可他沒有放過我,他在我身後慢悠悠說,“你還真是不可小覷,賀渠這樣的人都被你收得如此服帖,險些忤逆了他父親。”
我原本還煞氣沖沖的腳步倏然收住,我盯着前面街道外鬱鬱蔥蔥的松柏,上面還隱約掛了一絲沒有完全融化的積雪,“我和賀渠昨天才是第一次見。任何接觸與談話都是止於禮節,收得服帖這樣的字眼,紀容恪你掂量好再說。賀家太霸權主義,但凡他有一點尊嚴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反叛不忤逆。”
我話音落下,自南向北颳起一陣有些淒厲的寒風,雪後風最冷最溼,陰得刺骨,很快我便被吹得臉頰通紅,我將手縮進袖口裡,以此來取暖禦寒,紀容恪在我身後始終不語,我也懶得耗下去,萬一被賀家人看到有所懷疑就麻煩了,紀容恪在所有人面前都會戴着一層子彈也穿不透的需假面具,唯獨在我面前。他的喜怒哀樂都是真實的,他從不掩藏對我的憤怒仇恨或者憐惜,我以前也以爲那是假的,是裝的,可我忽然發現,那其實都是真的,不只是我看得出來,大約每個旁觀者都能發現。
賀家的地盤就是一個龐大的是非之地,這一早晨我察覺到賀家除了賀潤是真的沒有心機,甚至連腦子都沒有之外,其餘每個人都十分精明狡猾,到了可以修煉成精的地步,不言不語不動聲色,反而比八面玲瓏出盡風頭的人更難對付,因爲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是窺探不出端倪的。
我想要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和紀容恪冷聲說了句保重,擡腿要走,他忽然在我身後慢悠悠吐出四個字,“湯好喝嗎。”
又重提這個問題,餐桌上我沒理他,他竟然還不甘心,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不可,我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這人怎麼這麼固執,到死他也改不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賭氣還是真心的,我說好喝。
紀容恪手插在口袋裡,他穿着黑色長款皮衣的高大身體在寒風中顯得更爲凜冽,整個人如同一樽煞氣逼人的惡佛,他眼底的漩渦可以輕而易舉將人捲入其中。
“你想喝湯,我可以爲你做,我不希望我的女人饞成那副德行,喝了人家整整一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