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娜被送進急診,檢查後立刻進行了外科修復手術和口腔護理,她兩顆牙齒鬆動,不知道還能不能保得住,如果這幾天掉了,就要重新鑲嵌,下巴留了一條非常淺的白色疤痕,臉頰的浮腫塗抹了藥物過段時間就可以消下去。
九叔沒想到會這麼嚴重,他看着坐在病牀上一聲不吭的麗娜陷入沉默。我和紀先生站在牀尾,他身上還穿着保鏢的制服,知道他身份的人這樣看上去覺得很滑稽很好笑,不過紀先生身材風度的確十分出衆,不愧是在江湖摸爬滾打了二十餘年只一個眼神都能讓人寒顫,他穿什麼都不會被埋沒在人羣裡,總能脫穎而出鶴立雞羣,再平庸的裝扮也無法掩蓋他冷冽逼人的氣場。
窗外夜色正是最濃的時候,時間爲凌晨一點,病房外走廊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沒有,白色刺目的燈光陰森入骨,就像是在太平間,越是悄無聲息越是恐怖凝重,麗娜下巴纏裹了厚厚兩三層的紗布和繃帶,左手正在輸液。原本輸完後就可以回去,不過她不想回,她向護士提出了住院,不論護士怎麼保證她臉部不會出事,她都不肯走,九叔只好派一名保鏢跟着護士去辦理手續。他執拗不過,也懶得哄,畢竟紀先生這邊還沒有安撫好,不知道是否原諒了麗娜,還保不保得住他朝思暮想的這門婚事,哪怕九叔真的心疼不已。也只能裝聾作啞漠不關心。
紀先生始終沒有說話,他冷漠站在門口抽菸,根本沒有往牀上看一眼,他肯把麗娜抱到醫院已經仁至義盡,展現了他的紳士風度,他頭頂被戴了綠,搞不好還要一直綠下去,難不成還指望他盡未婚夫的職責,對麗娜鞍前馬後柔情體貼,他肯做,九叔也未必敢看。
等到那瓶液體輸完之後,紀先生最後一根菸也剛好抽完,護士拔了針給她餵了一些消腫藥,麗娜吃掉後躺在牀上用被子矇住頭,誰也不理,也不吭聲。紀先生走過去對九叔說,“天色晚了,九叔是打算留下將就一晚,還是我吩咐人送您回麗都。”
九叔看了一眼牀,雖然是自己打的,但到底是骨肉,感情再平淡,也關懷掛念,他說將就一晚吧,紀先生說好,他留下四名保鏢在病房門口守着,又找院方推進來一張牀,他安頓九叔休息下,才帶着我從醫院離開。
我在電梯裡問他這門婚事你要反悔嗎。
紀先生手指在光滑的鐵門上輕輕摩挲着,我們兩人的輪廓都被倒映得特別清晰。我看着他,他笑而不語,我有些等不及,我很想聽到他否認的結果,可我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我並不敢抱太大希望,用情至深最容易空夢一場,能夠及時抽身的從來都不是最深陷的那一個。
“看九叔給我多大的籌碼和讓利。”
“你拿婚姻作爲一場交易嗎。”
我有些驚訝,雖然我知道這本來就是一場交易,九叔把麗娜託付給他,不過是一個引子一個藉口,將他們毫無血緣的關係變成最大化親近,這樣九叔交出九龍會給紀先生掌管,他仍舊做幕後最大的控制人,而紀先生則以他女婿身份成爲一個傀儡。九叔想的是很美好,但他殊不知從最開始這件事的軌跡就不在他掌控中,紀先生深謀遠慮狼子野心,怎會甘心做傀儡。他對九龍會當然也覬覦良久,只不過這份覬覦,絕不滿足於望梅止渴,他要全面控制,而不是隻得到皮毛和一個雞毛令箭,九叔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紀先生對於權勢的貪圖會這樣狠,已經到了迷失心智的地步,否則他萬萬不會萌生託讓九龍會的念頭,在他意識裡,紀先生還是一匹雛狼,可他忘記了華南這片虎窩,早已把他磨練爲獅王。
我們走出電梯。遠遠看到何堂主站在門外,他手上拿着電話,正在等待對方接聽,兩三秒鐘後紀先生口袋內的手機便響了起來,他直接按了掛斷,他朝着門外快步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何堂主原本打算再撥過來,他隔着門看到紀先生,立刻迎上將門推開,他對紀先生說,“顧醫生在街角的夜宵店等您過去,他剛下了一臺私人手術。”
紀先生說知道了,他沒有坐進車裡,而是吩咐何堂主在這邊等候,並且頗有深意告訴他九叔沒有走,何堂主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他們在對什麼暗號,或者是我跟在紀先生身邊久了,對待什麼事物都有些一語雙關的猜測,其實根本沒那麼複雜,在華南想要簡簡單單生活真的太難了,這片領域被混江湖的人霸佔得淨土所剩無幾,到處都是波濤洶涌陰謀疊生,即便紀先生就在我身邊,我依然要時刻戒備,因爲我知道他不會護我一輩子,我早晚還是要自己面對。
我們進入四季風餐廳時,一樓大廳沒有幾桌客人,到處都很空蕩。兩名值班的服務生坐在收銀臺看手機,看到我們進來她們起身要招呼,紀先生擡頭看向二樓,整個二樓都籠罩在四塊拼接在一起的落地玻璃內,紀先生指了指像是一個雅間裡自斟自飲的顧溫南,她們立刻會意,點頭笑了笑重新坐下。
我和紀先生走旋轉的水晶扶梯到達二樓,紀先生方向感特別好,在非常難辨別位置的十幾個交錯縱橫的雅間中找到了顧溫南,我反手關上門,顧溫南聽到聲音說了句來了,紀先生沒理他。我關好門跟上去,他懶洋洋擡起眼眸看了一眼,他看到我也跟來了,臉上的慵懶和隨性立刻收斂,轉而浮現一絲紳士溫和的笑意,我和他打過招呼,紀先生將我身後椅子拉開,我坐下後,他坐在我旁邊,桌上擺了兩套餐具,服務生敲了下門推開探頭問還需要再加一副碗筷嗎,紀先生說需要。服務生很快拿上來一套嶄新的套着保鮮膜的餐具,我用指甲蓋扎破把東西取出來,顧溫南看了看桌上的菜,“吃得慣嗎?”
我說我晚上沒吃東西,特別餓,一個饅頭我也可以吃很香,我不挑食。
顧溫南玩笑着嘴巴嘖了兩下,他用筷子指了指倒酒的紀先生,“怎麼連飯都不給吃,資本家的陰狠歹毒已經完全不遮掩了。如果是我,對女人就下不去手。”
“那是你悶騷。”
紀先生拿起酒杯聞了聞味道,他有些嫌棄彆扭的語氣,“喝不慣白酒。”
“喝尿去吧,愛喝不喝。”
顧溫南想要從他手裡把杯子奪過來,紀先生笑着推開他手臂,仰脖喝下去,顧溫南把桌上的酒瓶牌子轉向紀先生,“看見了嗎,喝酒的行家才喝得慣。”
紀先生又爲自己斟滿一杯,顧溫南夾了一口菜問他,“聽你手下人講,付九坤來了華南,目的是逼你娶他女兒。”
紀先生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問哪個手下說的,顧溫南毫無心機說何堂主,紀先生偏頭從一樓櫥窗往醫院的方向看了看,他皮笑肉不笑,“嗯。”
我心裡默唸願我佛保佑何堂主長命百歲逢凶化吉。
顧溫南沒看懂紀先生對這件事有多慪氣,他還在追問是不是,我想到也許我在,他們不方便深入私聊,我將椅子推開說,“我去方便一下,順便找服務生買一壺普洱茶。”
我說完推開門走出去,我在走廊碰到從對面雅間收拾餐盤出來的服務生,我說來一壺普洱茶,她讓我稍等,我按照指示牌找到洗手間,簡單補了一點脣色,看上去不那麼蒼白乾裂,我把脣膏放回包裡,走出來時服務生剛好拿了一壺茶從一樓上來,我叫住她讓她交給我,然後對她說了聲謝謝,我提着茶壺正要推門進去,我手才握住門把,忽然聽到顧溫南說,“你要娶麗娜嗎。”
紀先生說,“爲什麼不娶。”
“可馮錦怎麼辦?白茉莉沒有希望了,你不是很喜歡馮錦嗎。”
紀先生悶笑出來,“誰告訴你我喜歡她。”
顧溫南明顯怔住了,他良久都沒說出話來,裡面傳出玻璃杯觸碰桌面的清脆聲響,“永遠不要低估一個女人,她能做到什麼。女人的傻是最好的利器,用來感動仇敵,用來保護自己,用來刺傷別人,可女人不會時時刻刻都傻,怎樣她才能犯傻,你明白嗎。”
顧溫南仍舊沒有說話,紀先生大笑出來,“喝下感情這杯毒酒的女人,愚蠢的直接病入膏肓,聰明的會用她的理智再掙扎幾下,可她一旦又產生了愧疚,認爲自己背叛了忘恩負義了,便徹底無藥可救,她的價值就會變得很大很大。”
誰傳來一聲嘆,走廊上狂風肆虐,顧溫南聲音裡有一絲虛虛的氣息,“容恪,你怎麼變成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