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恪,容恪…”
紀容恪頭痛欲裂,他夢中好像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那一樁樁舊事重提,一幕幕場景再現,那麼真實那麼鮮活,彷彿又重新上演了一次。伏龍山的大雪,九龍會的廝殺,孟合歡背叛他的錐心之痛,鋪天蓋地朝他砸下來,讓他難以呼吸。
他手死死抓住牀單,在大汗淋漓中睜開眼猛然從牀上坐起,賀潤正伏在他身上爲他擦汗,被他身體重重撞擊了一下,她倒退了好幾步,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紀容恪滿是混沌血絲的眼睛。
他大口呼吸着,渾身都溼透了,汗水將他身上的絲綢睡袍緊貼在皮膚上,他精壯結實的胸肌暴露在窗外投射進來、朦朧的黃昏陽光籠罩下。他彷彿還沒能清醒意識到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他回味了很久,目光環顧四周,最終他深深吐出一口氣,頗爲煩躁揉捏着太陽穴,“我睡了多久。”
賀潤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她蹲在牀邊,指了指牆壁上的西洋鍾,“昨晚睡的,睡了一天一夜了。”
他蹙眉,怎麼睡了這麼久,是吃錯藥了嗎。
紀容恪剛想掀開被子下牀,他肩膀忽然傳出一陣劇痛,這痛讓他倒吸一口冷氣,他下意識伸手去摸,賀潤趕緊按住他手腕阻止了他的動作,“別碰,剛包裹好。你連續高強度工作了半個月,導致舊傷復發昨晚昏倒在家門口。”
她說完一臉心疼,語氣透着埋怨。“容恪,身體是你自己,沒有健康就什麼都沒有了。我知道你心裡苦,我知道這幾年你始終在埋怨自己,在懲罰自己,她一次不見你,你就大醉一次,兩次不見你,你就大醉兩次。可大夫的話你忘了嗎,你如果想要在她還沒出來之前就死掉。那你隨意。”
賀潤說到最後喉嚨泛起一絲哽咽,她捂着脣鼻別過頭去,眼睛裡淚光閃爍,紀容恪垂眸看着地面默了良久,“一一呢。”
賀潤抹了把臉上的眼淚,她忍着啼哭說,“和家教老師在房間做作業。”
他嗯了聲,下牀摸了件外套披在肩上,“我去看看她。”
一一是紀容恪與馮錦的女兒,出生於七年前的子夜時分,都說這時間出生的孩子很毒很冷性子高傲,而且天賦異稟,大多成龍成風。馮錦很無奈,只看她出生都像極了爸爸,紀容恪也是出生於子夜,分秒不差。
一一是在監獄裡出生的,早了預產期前半個月,獄警在馮錦懷孕第七個月時就彙報上級停止她一切工作,只安心在單獨的房間裡待產,並且安排了一支做好的醫療隊伍在獄中陪產,大家都知道她身份,更知道這孩子是華南霸主紀容恪的骨肉,唯一的骨肉,尊貴顯赫的黑幫大千金,紀容恪正牌妻子無所出,唯獨這一個私生子,勢必會愛若至寶萬千珍視,自然誰都不敢怠慢,生怕出了一絲一毫差池,被那歹毒陰險的男人記仇報復。
馮錦一定要堅持順產,她說自己才二十四歲,又不是高齡產婦,有什麼苦熬不住,可這一熬就是整整八個小時,她下午四點多有了陣痛,可遲遲不見要生的跡象,就那麼疼着,疼得她臉也白了,嘴脣也青了,就連瞳孔都開始渙散,滿臉的汗水就像被丟在水池裡洗了一下撈出來還沒擦一樣,看得人揪心。
接生的大夫經驗豐富,是華南最具盛名的老主任,手上接了一千多個新生兒,什麼陣仗都見過,什麼危險都扛過,可實在架不住心理壓力太大,也慌得不行。
獄警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剛畢業分過來,對象還沒有呢,更沒生過孩子,急得都結巴了,在門外踮着腳催促,生怕馮錦一翻白眼昏死過去,這一大一小一屍兩命,那黑幫頭子怪罪下來誰也擔待不起,還不得跟着陪葬。
馮錦咬着牙一直熬到了晚上十點多才破了羊水,她骨縫不好開,開到三指就僵住,最後又緊急措施。勉強又開了兩個,折騰到快十二點才把一一平安生下來。
一一出生時特別瘦小,剛到正常孩子的三分之二那麼大,黃恆尤爲嚴重,幾乎沒了心跳,也不會哭,臉色憋得通紅,還泛着一絲紫。
馮錦其實特別害怕,在生的過程,她心始終踏實不下來,她知道這孩子來得多不湊巧,也知道她懷着的過程中多麼曲折,這孩子能活下來就很不容易了,她沒指望多健康,她知道紀容恪不會嫌棄,他當初比她還想要生,他甚至爲了防止她偷偷做掉,還安排了兩個保鏢,跟了她好久才罷休。
護士捧着一一拍她後背拍了很久,爲她順氣。一一才斷斷續續的爆發出一兩聲啜泣,那不禁風的微弱隨時都要夭折。
馮錦不知道一一經歷了什麼,有多艱難才保住了這條小命,她原本還想強撐着直到聽見最後的好消息,可她實在撐不住了,她覺得自己一輩子的力氣和勇敢都花光了,生孩子太苦了。
她昏昏沉沉睡了十個小時,等到醒過來護士告訴她孩子已經活了,正在接受救治,她躺在牀上呆愣了很久。忽然就嚎哭出來,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天崩地裂。
她懷着孩子這不到九個月的時間,是她最崩潰的階段,這輩子她活得跌跌宕宕,苦不堪言,可最苦的也不比這九個月苦。
她自己都沒有把握能活,卻拉扯着孩子也活了,她不敢回頭想這一路怎麼過來的,她覺得蒼天和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只讓聞者慟哭。
孩子被精心照料到第八天,獄警來徵求馮錦的意見,是要在監獄裡和護士一起帶,還是送出去給父親。
馮錦看了一眼自己生活的空間,這裡還好,是專門供她生產的,等她出了月子就不能住在這裡了,要搬到女監和大家一起住,她不能享受特權,包括工作,她也不會藉着紀容恪打點和通融而偷懶,她知道這是自己的罪,她想要贖,她爲自己贖了,再爲紀容恪贖,天就不會怪了。
她當然不會讓孩子跟着她在監獄裡受苦,哪怕別人對她再好,她也有一個當罪犯的媽媽,她覺得這是她最大的錯。她對不起孩子,她寧願孩子永遠都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媽媽,她媽媽該是賀潤,她爸爸是紀容恪。
馮錦坐在牀畔,把一一抱着懷裡,她怎麼會捨得她呢,天底下哪裡有母親捨得自己的孩子去喊別的女人媽媽,可她不捨得又能怎樣,她身份太可恥。也太骯髒了。她難道要看着自己九死一生生下來的女兒,因爲一個罪犯母親而被嘲諷,揹着一生無法抹去的恥辱,低人一等嗎。
她給不了一一別的,總該想辦法給她尊嚴與體面。
馮錦含着眼淚親吻她,用自己的額頭貼她的小臉,她真瘦真小,可她褪去了一絲黃恆的皮膚,也非常白嫩,她驚喜於一一沒有任何缺陷。她是完好無損的,她覺得自己這輩子唯一該感激老天的,就是賜予了她一個健康的孩子,沒有讓她的罪孽,加註在自己無辜的女兒身上。
獄警抱着一一離開時,何一池跟着紀容恪就在接見室等候,馮錦咬着牙始終背對門口,直到一一忽然在走廊上啼哭起來,那哭聲越來越大,撕心裂肺的扯痛了馮錦。她顧不得自己虛弱的身體跌倒在地上,她用力爬着趴在門口大喊等一下,獄警聽到她呼喊立刻停下腳步,以爲她後悔了,便轉身跑回來,馮錦看着獄警懷中軟軟粉粉的一團,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有改變,她只說了一句話,“叫一一,紀一一。”
獄警再三詢問她不要後悔,她一聲不吭,趴在地上將臉埋進手臂裡,渾身都在顫抖。
七年,她沒再見過女兒一面。
紀容恪會在一一生日時拍下一張照片,轉交獄警帶給馮錦手裡,三百六十五天的執念,那麼多無眠的深夜與落寞的黃昏,就在這一張照片裡,一一日益長大的眉眼間。成爲了馮錦全部思念的寄託。
她還是固執不肯見紀容恪,八年的監獄生活不曾消磨掉她的銳氣與棱角,也不曾改變她的驕傲和清冷,她即便穿着女囚服,也沒有讓自己髒一絲一毫,她總是最乾淨的,指尖修得整齊,頭髮一點油都沒有,衣服纖塵不染,哪怕再難做的工,她不會抱怨,哪怕再熱鬧的時候,她也不坑半字。
所有人都說,馮錦入獄前比這裡的女囚加起來都要風光,可她卻也最平和,她會對每個人微笑,也會對每個人沉默,她不挑事,不喧譁,不吵不鬧。從沒和任何人鬧過矛盾,就安安靜靜的坐着或者站着,經常會被人遺忘掉她的存在。
可她最大的倔強就是一眼都不肯見紀容恪,任憑他來來去去無數次,那樣高不可攀尊貴不可言的男人,像一個孩子,央求着她,她就是半點不心軟。
這份固執似乎已經融於她骨血裡,別人說她恨他,所以這一眼都不施捨。可她知道。她不恨,她愛,愛不是佔有不是牽扯,而是成全,是在自己無法做到陪伴時,就躲得遠遠的,抹殺掉他最後一絲幻想。
紀容恪有一次和她賭氣,說見不到她就不走了,就在監獄裡,一直等到她肯出來爲止。
他不吃不喝等了一天一夜,可她無動於衷,獄警說她不會出來,她對於監獄外的世界,早已不聞不問,心如止水。
紀容恪站在監獄鐵門外,沐浴着呼嘯的北風,對面野溝裡的野草和蘆葦蕩已經枯黃,長了半人高,一片雜亂與悽蕪。
他在這廣闊無垠卻讓他不安又孤獨的天地間,自嘲得笑出來,他怎麼忘了呢。馮錦多倔啊,她不肯的事誰能逼得了,她想做的事誰又攔得了。
一一和她一模一樣,何一池說一一像他,可他覺得像馮錦,他這輩子啊,就栽在這母女倆手裡,栽得徹底,永難翻身。
紀容恪經過賀潤旁邊推門而出,拐到二樓的走廊頭上,那扇粉色的小木門沒有關合,露出了一條窄窄的縫隙,一一穿着咖啡色的紗裙,正伏案專注做着算術題,她的私人老師比紀容恪還要年長十幾歲,他蒼老的臉上有許多皺紋,正含笑撫摸着一一的頭。
他很喜歡一一,不止一次誇讚她文靜懂事,悟性高,她什麼都學。學什麼都會,一點就透,當真冰雪聰明。
一一唯一的缺點就是沉默寡言,並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那樣活潑開朗,她五歲時候患過抑鬱症,用了八個月時間才治癒,曾經瘦到了只剩二十多斤,連路都走不了。
那段時間紀容恪也陪着她瘦,賀潤也吃不下,她看着這高大威猛的男人累得只剩下百斤出頭。瘦得顴骨都塌陷了,她疼得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份心疼讓她也食不下咽。
瘦弱的一一醒過來會呆滯的望着天花板,不管怎麼引誘她說話,她也不肯張口,不吃不喝,不哭不笑。
紀容恪實在沒了法子,他發了狠將一一從牀上拖下來,狠狠的拖在地毯上,他怒聲質問她到底要什麼,還有什麼不滿。
一一哽咽着,眼眶通紅,她忽然磕磕巴巴的說,“要、要我自己的媽媽。”
紀容恪所有憤怒與暴躁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他怔了怔,看着一一因爲隱忍而扭曲僵硬的小臉,這麼小的孩子就學會了忍,這忍得讓門外的賀潤都覺得心酸。
一一11個月就會說話了,兩歲的時候都能記事了,紀容恪從她張口喊出第一聲媽媽時,就指着賀潤告訴她,“這是賀阿姨,你媽媽不在。”
小小的一一兩歲到五歲,這麼折磨了自己三年多,她不敢問,可她真想知道,那麼多玩具,那麼多好東西,都不及一個媽媽的擁抱。
她想馮錦想出了抑鬱症,想馮錦想得瘦了一圈。
紀容恪忽然失去了全部力氣。他無奈又落魄,垂首在她面前,外面的陽光灑落他身上,看上去那般無助又淒涼。
他彷彿一瞬間又蒼老了,老了很多歲。
他給了一一星星月亮,給了一一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唯獨沒有給她媽媽。
他可以騙她,賀潤就是她媽媽,可他不想,馮錦生一一差點賠進去自己的命,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她坐牢換來的,他有什麼資格剝奪她是一一媽媽的權利,他殘忍了將近五十年,他對天下人都那麼狠,他只想她一個人溫柔點。
紀容恪悄無聲息推開那扇門,他走進去,老師先看到了他,正要張口打招呼,他將手指豎在自己脣上,示意他噤聲,老師心領神會,繼續垂眸看一一做功課,紀容恪就站在她身後,越過她圓圓的小腦袋,看她流暢的鼻尖算出一道道題目,算得精準無誤,哪怕字跡上有一絲瑕疵她都要塗改了重寫,和他一樣,爭強好勝。
紀容恪記得剛把一一抱回來時,她還小小的一團,他四十一歲第一次做父親,手忙腳亂的,常常一一挺好的,就被他沒輕沒重的給弄哭了,一眨眼,七年了。
一一側臉十分漂亮,高挺的小鼻樑很像他,眉眼又像她媽媽,紀容恪有時候看着看着,就想到了馮錦,他這顆沉寂了這麼多年的心,除了她,再沒人撩撥得起半點漣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