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見過這樣一所房子。
沒有懸掛的蜘蛛網,沒有破敗的窗紙,可進去後你覺得脊背發冷,陰森森的。
牆壁是黑色的釉漆,閃爍着驚心動魄的寒光,地板是黑色的理石,被月光折射出一絲瘮人的慘白,黑色的窗紗在夜風裡飄蕩,將男人藏匿其中的身影凸顯出來。
他手上夾着煙,正背對我眺望遠處的摩天大樓,身上的黑色襯衣和漆黑一片的房間融爲一體,我只能透過菸頭那一點散發的紅光辨別他所在的位置,和我呈一個四十五度的斜角。
我剛要張口喊霍老闆,燈光忽然啪地一聲亮起,慘白刺目的白色穿透我瞳孔,直直的刺入,我本能用手臂擋住眼睛,我根本沒有看到他什麼時候摸到了開關。
我緩過來後,嘗試着一點點睜開去迎接燈光,因爲室內全部是黑色,所以色差對比下白光顯得尤爲奪目清晰,我覺得眼睛酸得難受,特別想流淚,好像被大風吹過。
霍老闆從窗邊繞到桌後坐下,他把剩下的半截煙攆滅在菸灰缸裡,他笑着看了我一眼,“馮錦,好久不見。”
他這樣簡單溫和的開場白反倒讓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只好配合他說好久不見,我將手從眼睛上挪開,看向距離我大約十幾米遠的霍老闆,他雙手交握放置在桌上,領口開了很大,一直露出胸部的第三根橫骨。
這兩年我沒怎麼見過他,至少我沒特意關注,偶爾在街上碰到,他也是坐在車裡一閃而過,我都沒認清是不是就走遠了,這樣看過去他皮膚黑了不少,顯得野性十足,男人味特別濃,他換了髮型,剪掉了原先的劉海,梳了一個類似紀先生的背頭,只不過紀先生特別喜歡打無味的髮蠟和摩絲給頭髮定型,總好像能發光一樣,特別亮,風吹都紋絲不動,整潔得像畫上去似的,而霍老闆只是用髮膠固定了一下,空氣裡聞上去帶着一股清冽的香氣。
我當初從老家到華南,就打算好了要在夜總會工作,我拿着刊登卡門宴招聘信息的報紙找到這裡,是二組的媽咪面試我,一組都是公主鴨子,在包房裡做,二組條件相對更高一些,在大廳和豪華套間做名伶,每天周旋在那些大爺之間,對於手段和頭腦要求十分苛刻。
反應慢不聰明的,很容易得罪了這些財神,怠慢了他們的興致,畢竟場子靠那些偷腥的老百姓發不了橫財,得宰這些冤大頭,才能富得流油。
二組媽咪眼光特別刁鑽,她第一眼沒看上我,對我所有地方都不滿意,她讓我找包房經理,說服務員還缺人手,我攔着她說想當紅牌,她覺得特別好笑,還用手拍了拍我的臉,“姑娘,出門兒沒照鏡子吧?天底下哪個夜總會紅牌像你這麼土?”
她倒退兩步看了看我身上穿的碎花長裙,眼睛裡全是嘲諷,“到街上看看別人怎麼打扮,等你什麼時候像個人了,再做當紅牌的夢,異想天開在華南沒有出路,這是吃人的地方。”
她後半句話嚇到了我,我失去了發聲的力氣,拿着報紙有些頹廢站在那裡,難道我還回去當洗頭助理嗎,拿着不到一千的工資,每天浸泡在劣質廉價的洗髮水中,看着自己皮膚一點點變得枯黃黯淡,被貧窮消磨得徹底失去光彩。
難道我就在那個永遠被遺忘的貧窮小城生活到死嗎,那裡的男人太糙了,不是莊稼漢子就是到處打零工,夏天曬得黑黢黢,冬天皮膚凍得皸裂,一輩子都見不到世面,被人踩在最底下,連累了妻兒也窮得擡不起頭。
我不想回去,我寧可死在外面,也不想在那樣的環境裡變蒼老,讓我的孩子繼續承受這份祖祖輩輩都擺脫不了的苦。
這樣的念頭讓我豁出去臉面,我拉住媽咪的手臂,就像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怎麼都不能放掉,可不論我怎麼說,她都看不上我,我不能退回去,我當時覺得退回去我這輩子就毀在了那個城鎮,我朝媽咪跪下,我央求她留下我,我們在拉扯中吸引了大廳裡所有小姐圍觀,她們身上的珠寶和五顏六色的裙子在我眼睛裡不停交替閃爍,我渴望變成和她們一樣的女人,我用力扯住媽咪的腿,跪在地上不肯鬆開,我並沒有想到當時人羣中有剛剛應酬回來的霍老闆,他看了很久,直到後來有人發現了他,紛紛朝兩邊散開,讓出一條通道,他朝我走過來,沉默站在面前,盯着我看了半響,他是我走出那個城鎮後見到的最好看的男人,所以我一下就記住了他。
我記得他把我從冰涼堅硬的地上拉起來,記得他拂開遮住我臉的長髮,記得他握住我的手,一起拿他的名片,他一個字一個字的給我講他的名字,霍硯塵。筆墨紙硯的硯,紅塵萬丈的塵。
我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會噴香水,第一次知道高個子男人穿燕尾服比西裝更顯挺拔,第一次知道原來男人口腔裡發出的氣息不一定都是臭的,大都市裡的男人都會刷牙嚼口香糖,而只有我所生活的小城鎮,男人忙碌起來經常臉都不洗。
我承認最初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對霍老闆動過心思,如果沒有他對媽咪說留下我,我根本不知道我會在華南混成什麼德行,還有沒有曾無限風光過的馮錦。
霍老闆是我第一個喜歡過的男人。
但我沒對任何人講過。
即便現在看到他,還是會勾起許多回憶,觸動我心底最沉寂的那根弦。
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他沒有過多寒暄和問候,就像多年不見的朋友重逢,他問我喝茶嗎,我說不渴。他問我有事嗎,我說我想要回來。
他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不過很快便消失,他笑而不語,就那麼靜默注視我,似乎在想我到底碰了什麼釘子,竟肯吃回頭草。
我見他沒有拒絕,立刻開出最爲重要的條件,“我想做紅牌。”
我的要求在他意料之中,他很自然問我,“哪一種程度的紅牌。”
我斬釘截鐵吐出三個字,“白茉莉。”
他聽後笑,“雄心壯志是好的,但這點我不能保證。夜場改朝換代很快,太多女人想要在這裡賺錢,那麼場子就佔有主動權,可以隨意挑剔好苗子,也可以隨時棄掉沒用的爛種子。現在白茉莉是卡門宴的臺柱,我不可能放着一個有把握的不捧,冒險嘗試將你重新造紅,捧一個頭牌需要多大的精力和物質,你很瞭解。”
我說,“我明白,但我的實力霍老闆也清楚,我在賭場這段時間,因爲它本身的黑暗所以過得不如意,可我對於怎樣掌控男人的手段並沒有忘掉,我不是過去還很青澀靠着運氣跌跌撞撞被您砸錢捧紅的馮錦,我是一個經歷了很多,明白機遇懂得感恩的女人,白茉莉我剛纔在樓下見過了,她比我老,她還能紅幾年。”
霍老闆怔了一下,他隨即低低笑出來,“你倒是對自己優勢看得很清楚。”
他從桌角拿起水杯,送到脣邊抿了一口,“可我想知道,當初我那樣留你,開了很優厚的價格你都不心動,放棄大好前程跟隨一個男人走,是爲了什麼。”
我毫不猶豫說,“爲了愛情。”
他哦了一聲,“那麼現在回來爲什麼。”
這一次我有點猶豫,我遲疑了一下,“爲了金錢。”
他臉上隱藏在皮肉裡的笑紋徹底繃不住,他大聲笑出來,笑了很久,“那麼你當初執意拋掉一切去追求的愛情呢。”
我覺得自己被衆目睽睽打了臉,特別狠的那種,跟扒光了衣服遊街的恥辱沒區別,我深深吸了口氣,“沒了。”
他把杯子放回托盤裡,“我當初說過,踏出卡門宴的門,你一定會後悔,因爲你所固執要追尋的愛情,只是寄託在一個男人短暫的興趣上,你以爲那是長久的,是滾燙的,這是每個掉入愛情陷阱裡的女人都會有的天真幻想,從夜場到賭場,你換了一個地方,可你的本質沒有改變,依然是男人的玩物。”
我記憶裡的霍老闆,不是一個暴戾的人,可他總是見血封喉,讓人害怕,對他和對紀先生的怕是截然不同的。
他性格就像長相一樣,溫和儒雅,風度翩翩,他從不發脾氣,他用仁政的方式統治卡門宴,遇到膨脹放肆的員工,他會直接剔除掉,不給一絲機會,他是決絕的,也是溫柔的,他對你好時候你會飄飄然,可他對你壞時候,你想要喘息都是做夢。
他是白天的救贖,也是深夜的暴君。
如果說紀先生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壞人,他將他的惡毒暴露,將他的狠不加遮掩,而霍老闆則戴着一張僞善的面具,好人壞人就在他一念之間。
這樣的人更可怕,因爲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他會是你的恩人還是你的仇人。
他沒有立刻拒絕或者承諾,而是讓我先回去,他權衡利弊再給我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