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娜正蹲坐在陽臺上,她臉埋得很低,被膝蓋和手臂完全擋住,看不到她表情,她肩膀隱約在聳動,我聽不到哭聲,可從她粗重的呼吸聲中我感覺得到她似乎在啜泣。
被準丈夫丟棄,一絲顏面不留,還是因爲另一個女人,這算不上打擊,那麼也許對女人而言,這個世界一切都很美好再無黑暗了。
換做別人也許會認爲她是演戲,但我覺得她不會,麗娜任性,可也十分倔強自尊,絕不會輕易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別人眼中,這不是在她的房間,而是紀容恪的莊園,每一個傭人保鏢都是陌生的,那張關懷的臉背後,是嘲諷是愚弄誰也不知道。
九叔看到這樣一幕,他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直接走過去,用柺杖戳擊了一下地面。麗娜聽到聲響臉在衣服上飛快抹了一下,她擡起頭,眼眶微紅,嘴脣被咬破了一個小口子,嫣紅的血珠剛滲出來,正掛在上面,欲滴未滴,看上去十分可憐。
她哽咽着喊了聲爸爸。這一聲爸爸夾雜萬千委屈,說不清道不盡,她畢竟是九叔的親女兒,權勢之外人心都是肉長的,血濃於水無法忽視,九叔當即厲聲叫紀容恪過去,他指了指蹲坐在角落披頭散髮的麗娜,“你打她了?”
紀容恪看了看蜷縮成一團狼狽又十分豔麗的麗娜。他笑着說,“九叔玩笑,我怎麼敢打您的女兒,您把麗娜嫁給我,是看得起我,對我的信任,我這樣不懂事,怎麼還敢站在您面前。”
“你知道她是我女兒就好。”
九叔轉身坐在沙發上,把柺杖朝地板狠狠一丟,清脆的悶響在我耳畔炸開,柺杖滾了兩個滾兒,恰好砸在我腳面,其實我距離很遠,無論他怎麼砸我都不可能遭殃,我知道九叔故意表達對我的不滿,我如果喊痛。他會藉機發揮,罵我恃寵而驕不是個好東西,我咬住牙悶聲不吭,但那實木柺杖估計也有十幾斤,九叔年輕時候可是地地道道的練家子,不然也降服不了九龍會那麼多後輩,這一下我覺得砸得腳骨都斷了,我往何堂主身後靠了靠,用他身體支撐住我,我齜牙咧嘴悶哼了一聲,何堂主將剛纔那一幕看得一點不漏,他知道我捱了很重的一砸,可他也不能讓我坐下,只好小聲告訴我全部重量都可以壓在他身上。
紀容恪朝麗娜伸出手,想要將她扶起來,可麗娜並不買賬,她所有委屈都在那一張面孔上,她別開頭,看也不看,整個人就是倆大寫的賭氣二字。
紀容恪很無奈,他只好彎腰將麗娜從地上抱起來,她在他懷中還不肯罷休,用力掄打他手臂和後背,紀容恪把她抱到沙發上放下,她甩掉高跟鞋爬到九叔身邊,盤腿摟住他脖子,她低低的聲音喊爸爸,越喊越哽咽,到最後她眼角溢出眼淚,滾落進九叔唐裝領口裡,九叔看不到,可也聽得到感覺得到。他手伸到麗娜背後輕輕拍打她哄着,她很快哭花了臉,我覺得此時的麗娜和金苑對我發出警告的她完全不同,那時的她十分陰冷,脣角眼神的一絲笑意都和九叔如出一轍,充滿了城府與算計,此時的她卻單純如一個孩子,彷彿受了天大委屈卻無可奈何,那樣無助而悲憫,如果這是她不同的一面,那麼這個才二十多歲的女人真的非常可怕。
麗娜哭到最後不再發出聲音,她腦袋枕在九叔肩上,臉朝着牆壁,留給我們一個後腦勺,正在我們都十分尷尬的時候,保姆忽然從外面進來,她手上提着菜籃子,右手拿着鑰匙,左手拿了一個牛皮紙袋,我一眼看到袋子上寫的婦產醫院四個大紅字,我整個人都懵了,保姆看到九叔在,她怔了怔,但這些人和她無關。她受僱於紀容恪,天大的客人對她也不算什麼,她反腳一邊把門踢上,一邊舉了舉手中的牛皮紙袋,“先生,我看到門口您的車沒有鎖上,裡面有大衣和這個袋子,是不是您忘記了。我給您拿進來,車讓保鏢去鎖了。”
紀容恪似乎咬了咬後槽牙,我看到他側面輪廓暴起的青筋,何堂主眼尖立刻衝過去將那隻袋子握在手中,他緊了緊掌心,攥成一團,他推了一下保姆,將她推得倒退踉蹌了很多步,“我把菜給你提進去,你馬上爲九爺和紀先生泡茶。”
保姆答應了一聲,何堂主正要跟着她進廚房,九叔忽然說,“站住。”
何堂主脊背一僵,紀容恪啐罵他,“你他媽站着幹什麼,九叔讓保姆站住。他不喝茶,想要喝點紅酒。”
紀容恪說完對九叔露出笑容,“九叔的喜好改了許多,我也是從硯塵那裡才瞭解到。”
九叔理也不理,他手指在菸灰缸邊緣輕輕撫摸着,他最後用力敲擊了一下,直起身體看着何堂主說,“我就是讓你站住。手上拿的什麼。”
紀容恪抿着嘴脣,他眯眼注視着九叔,何堂主又背對站了片刻,他一臉輕鬆轉過身來,“醫院一點東西。”
九叔哦了一聲,他對紀容恪問,“你身體不舒服。”
他沒來得及張口,麗娜忽然把頭轉過來,她鼻子有點塞,還帶了一絲沒有褪去的哭腔,“是馮小姐不舒服,早晨容恪陪她去醫院。”
她說完委屈的感覺又涌上來,“爸爸,我知道我有點無理取鬧,再重要的事也不比人的性命和安康,但我這麼早我從住的地方過來。就爲了看容恪,您知道我最喜歡賴牀的,我想陪他吃早餐,我想學着做一個好妻子,早點適應馬上到來的婚後生活。結果看到馮小姐從二樓下來,我當時滿心歡喜被一盆涼水澆滅,嫉妒得腦子糊塗。爸爸您說,誰能承受得了自己丈夫家裡忽然出現其他女人,而且馮小姐這樣年輕漂亮,我也會沒自信。”
九叔握住麗娜的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被他極具威懾力的眼神看得身體一顫,我下意識想要後退,他忽然耐人尋味問我,“馮小姐不舒服嗎。”
我點了點頭,但我立刻改口說。“已經好了,早晨可能沒吃對東西,我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九叔對何堂主伸出手,“給我看看,我在華南也有一些老友,從醫的認識幾個,馮小姐哪裡不好,我都可以安排一下,還這麼年輕落下病根,以後老了可有得受。”
何堂主把袋子往身後背了背,“九爺別操勞,紀先生已經安排過了,馮小姐擔不起九叔這樣看重,您這不是折她的壽嗎。”
九叔一聲不吭,他眯着眼睛,一絲精銳的鋒芒之光從他眼縫內射出,何堂主看向紀容恪,後者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似乎知道這一劫逃不過,何堂主抿了抿脣,他走過來,將那份牛皮紙袋遞過去,在這個時候,巨大的危機感和恐懼感遍佈在我身體內碰撞起來,我猶如過電,我猛地衝過去一把推開何堂主,將那份合約在距離九叔指尖還不到幾釐米的時候奪了過來,所有人都爲我突然的舉動驚了一下,九叔臉色陡然陰沉下來,我把紙袋貼在自己胸口,“這是我的病例報告,我有權選擇拒絕給別人看,請九叔尊重我隱私。”
九叔呵笑出來,“我從不會和別人談論隱私,只要我想了解的,沒有人可以隱瞞。”
我不知哪兒來的膽子,我沒有畏懼他,我直視他可以吞噬掉人的鋒狠目光,“但那是黑幫的人敬重您是一片天,誰也不會膽子大到把天戳破。可我不是這條道上的,我規規矩矩過自己的日子,不需要仰仗誰畏懼誰,難道九叔想要了解大街上普通百姓的隱私,就可以過去直接詢問,對方也要迫於您的地位全部交代嗎?白道上的人並不知道九叔是誰,隔行如隔山。”
九叔沉吟了片刻,他蹙着眉頭,緩慢疏散開,到最後他大笑出聲,笑聲無比陰森冷寒,他說,“非常好,容恪。”
紀容恪聽到九叔喊自己名字立刻擡眸看他,後者將麗娜的身子推開,他想要從沙發上站起來。紀容恪不知想到什麼,他臉色閃過一絲焦急和陰鬱,“九叔三思!”
九叔動作頓住,他們互相凝視了片刻,紀容恪胸口劇烈起伏着,我就站在他旁邊,我聽得很清楚,他呼吸聲特別粗重。一下接連一下,在這樣漫長的沉寂中,他忽然開口說,“她懷了我孩子,九叔動不得她。”
麗娜臉上僵住,她整個人形同雕塑,她看着紀容恪好半響,才反應過來他說什麼。她沒有哭,但不掉淚卻比掉淚看上去還要淒涼,她冷笑着,“你什麼意思,你要反悔。紀容恪,我不愛你,至少現在還不,但我爸爸這樣看重你。願意託付九龍會給你,現在華南華北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我要和你結婚,他有多大顏面和勢力你清楚,你要打他的臉,也不該用這個方式。”
紀容恪不語,他死死盯着九叔,他身體已經不動聲色更加緊密的靠往我,彷彿一旦九叔做出什麼。他會立刻毫不猶豫的擋在我前面,替我承受那一下不計後果的重擊。
九叔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他似乎早就預料到,他將手腕上戴着的佛珠取下,一顆顆撥弄着,轉了很多圈,他用這種方式精心,但珠子碰觸時發出的聲響,卻讓在場的每個人都心慌,紀容恪死捏住的拳,背上的筋脈一覽無餘,好像隨時都會衝破皮膚爆裂出來,九叔很久之後把佛珠重重撂在茶几上,茶几上覆蓋的白色玻璃在這一下後碎了一條裂紋,我嚇得都不敢呼吸,他已經這把年紀,實在腕力驚人。
他擡起頭,一本正經看着紀容恪,紀容恪額頭上冒出汗,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不冷靜,他太瞭解九叔的手段和陰狠,他的一切都是九叔培養出來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需要靠染髮劑才能遮蓋住蒼老年紀的男人到底多麼可怕和歹毒。
九叔這樣注視了他許久,他所有要說的話都在眼神中,也正是因爲這樣的眼神,冷汗從紀容恪剛毅的臉頰鼻樑滑落下來,一滴滴匯聚在下巴,他好像身處一個火爐裡,正在承受巨大的烈火焚身的折磨。
九叔對他下了最後通牒,他不容商量的語氣說,“孩子和她,你只能保一個活,這是我最後的底線,你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