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計劃開工後,紀氏陷入一段非常忙碌的時期,房產賭場金苑三邊開花,正是非常缺人手的時候,可紀氏內部真正能頂起場子的卻只有彪子何一池與柏堂主三個人,其他副堂主與領事都分派有其他任務,掌管城區和老鋪,根本調遣不回來,畢竟紀氏黑幫起家,絕不能忘了老本怎麼吃。
紀容恪始終插手琵城那邊賀家的一些生意,從前賀傢俬人產業都是公司副總出面,據說副總是賀夫人遠親,因爲賀歸祠的軍政身份不便在很多應酬場合出現,只能由人代替,自然也要用知根知底的親派。而現在紀容恪娶了賀潤,翁婿關係更加親近,所以由他全權代理財務和客戶方面的事宜,紀氏有關決策的重擔便完全落在何一池肩頭。
大事上我拿主意。他按照我吩咐和指令辦事,小事上他直接出面,我便不再過問,紀氏雖然失去了紀容恪的坐鎮操控,但並沒有爲此而變成一盤散沙萎靡不振,供人趁虛而入。相反每名下屬都因爲我這段時間的表現對我心悅誠服剔除了偏見,紀氏名下的一切產業,不但沒有停滯退步,反而有條不紊中節節高升。
南郊的開工儀式定在兩天後上午十點,何一池告訴我務必要趕到,這片地皮是從政府手中劃歸過來。所以屆時會有部分官員到場剪綵,但賀渠這邊我很不放心,交給護工萬一出了差池,我更加沒有臉面對賀家人的質問和指責,我對何一池說我盡力趕過去,但一切都難免會臨時有變數,他鄭重囑咐我不是盡力而是必須,這是紀氏涉足房產領域至關重要的一步,比任何事都重要。
賀渠晚上有要醒來的跡象,他眼皮開始闔動,嘴脣內也接連不斷溢出一些模糊而嘶啞的聲音,我找來大夫檢查。他說這是好現象,代表傷口的危險期已經完全度過,他有了意識和力氣,讓我不要過於着急,等他自然清醒。
我十分感激朝大夫道謝,我送他走出病房順便到護士站拿一點塗抹化瘀的中藥膏,這幾天我一直都在給賀渠塗抹傷口,爲了儘快結咖,越是潮溼腐爛難以彌合,反反覆覆感染髮炎的次數越多,傷口都在很敏感危險的地方,稍不留神會傷及肺腑功能,他還這麼年輕,如果因此落下病根,我這輩子真是都還不清這份債了。
我拿了藥膏經過走廊回病房途中,另外兩個探視病人的女家屬正好結伴從一間病房內出來,她們迎着我反方向走,在我們擦肩而過時,我聽到她們說,“很煞氣,不像好人。”
旁邊的說,“我有同學在場子工作,這人我見過,很傳奇。”
醫院入夜非常安靜。到處都是冷冷淡淡,所以她們聲音顯得特別清晰尖銳,我下意識回頭去看,她們臉龐湊得非常近,小聲竊竊私語,說話的那名女孩在發現我看她們時,立刻住了口不再說話,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迅速離開走廊。
我在過道最盡頭找到賀渠的病房,我手剛撫上門把,眼睛不經意透過門窗玻璃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紀容恪,我整個人一怔。脊背迅速變得僵硬,我忽然不知道該不該推門進去,進去了又要如何面對他,在這樣寂靜蒼涼、沒有星辰、只有我們兩個人都清醒的深夜。
那枚精緻的翠綠色扳指正戴在他拇指上,他很喜歡那個,聽說是六年前在拍賣行上花了高價纔買下,不管去哪裡都戴着,而那個顏色也十分襯他白皙的皮膚,顯得玉質尤爲通體純粹。
他脫掉了酒紅色西裝,隨意搭在椅背上,胸口的領帶扯得鬆鬆垮垮,兩粒鈕釦分離。露出他比之前更加清晰的鎖骨,他此時手上拿了一本財經雜誌,垂眸十分專注認真的閱讀,我本想悄無聲息離開,他很忙我知道,他等不了多久見我不在自然會走,可我剛挪動了兩步,他聲音忽然從門縫內溢出,“怎麼不進來。”
聽到他聲音,我身體內的血液迅速凝固冷卻下來,我以爲他沒看到我,我確定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過頭,可他竟然察覺到了我在門口,我動也不動,手掌心涌出一層熱汗,他等了片刻見我依舊沒有進去,便合上手中雜誌擡眸,我們隔着透明乾淨的玻璃視線相對,我在他的凝望下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話真的不能戳破,一旦戳破,私下單獨接觸都會十分不自然,可我們又避免不了接觸,我有點懊悔自己的衝動,想要過全新生活沒有錯,可我不該這麼快就和他劃清界限,我必須要趕緊給孩子找個父親,我們各自有了彼此的家庭,才能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逐漸遺忘對方。否則這份糾纏將永無止息。
我將門把向右轉動,推開進入病房,窗子沒有打開,我怕賀渠受寒,所以室內空氣流通不好,除了消毒水藥膏散發出的味道。還有紀容恪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味,這是我在醫院日夜不離這麼多天第一次聞到了我喜歡的味道,讓我貪戀讓我懷念讓我癡迷更讓我百感交集。
他身上似乎融於皮膚血液的薄荷香伴隨了我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在他的公寓莊園,在他的車上,在他和我共同存在的每寸星空下,我愛上這個男人,最初源於愛上他的眼神,他的呼吸,他的霸道。
可我恨上這個男人,最後源於他的多情他的無情他的絕情。
我站在原地,這熟悉的氣息令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和失神。
賀渠躺在牀上,他吊起的腿忽然抽動了兩下,他含糊不清喊了一聲馮錦,我下意識答應他,我走過去伏在他身上盯着他不停轉動的眼球,他似乎特別痛,清俊的五官竟然在眨眼間皺到一起。猙獰得改了他模樣。
我手忙腳亂將他身體側翻,他傷口沒有滲血,應該是肉裡面彌合過程的刺痛,我握住他的手用力緊了緊,他似乎在夢中感受到了我的溫度和氣息,他在一陣越來越減弱的掙扎和抽搐中。緩慢平復下來,再度昏睡過去。
紀容恪沉默注視着我做完這一切,他沒有出聲打斷,更不曾爆發出一絲聲音,他就安靜坐在沙發上,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我當然感覺到了他幾乎要刺穿我皮囊的目光,我爲賀渠蓋好被子,把他臉上被汗水浸泡濡溼的頭髮用毛巾擦乾淨,我轉過身再次和紀容恪對望,他笑着對我說。“你剛纔的模樣很賢淑,像一位十分體貼的妻子。”
我沒有理會他這句褒獎,我深深吐出一口氣,盯着他凸起的鎖骨和輪廓分明的臉頰,我和他幾乎同時開口,“你瘦了。”
重疊在一起的三個字,男音的低沉,女音的沙啞,讓我們眼裡相繼浮現一抹驚愕,我抿着嘴脣笑出來,可心裡卻十分苦澀,那樣一句話多心疼。
他從沙發上站起身,將雜誌放在身後的窗臺上,他拉開窗紗,外面燈火連綿,籠罩着這座還不肯沉睡的城市,它依舊瘋狂喧譁肆意綻放。
紀容恪透過玻璃上倒映出的我和他的半身影,他望着我眼角浮起一絲細碎的笑紋,“我們連瘦了都這麼默契,就此決裂是不是很可惜。”
我搖頭說,“我沒有和你決裂,只是退回到更友好不會產生不切實際奢望的位置。”
他將手指劃過玻璃上我脣的位置,我看着他虛無的撫摸在我臉上每一寸角落,心裡狠狠揪了揪。疼了疼。
在我們都沉默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絲餘外的目光,好像剛剛出現,但卻特別深刻的烙印追隨我。
我下意識看向躺在牀上的賀渠,他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滿是平靜與憐惜注視着我。他睡了很久,眼中澄澈而明亮,他臉色依然充滿病中的蒼白,可蒼白中也有了細微的紅潤。
這幾天幾夜,我始終在叫他名字,我希望早點喚醒他。可當我看到他真的醒了,我反而叫不出賀渠兩個字,好像有千山萬水阻礙着。
他看了我半響,忽然朝我綻放出一個令我覺得那麼久遠的笑容,他張開乾裂的薄脣,一字一頓的擠出我名字,凝望窗外夜景的紀容恪聽到他聲音,他倏然轉過身來,賀渠擡起手臂,他在我眼前平行的空中晃了晃,哭笑不得舔了舔嘴脣,“你要渴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