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後滿是黃昏日落的陽光,一片片金鱗交接,在湖泊晚霞水光一線之間,面前高大的賀渠眉眼溫柔,可他眼底不平靜的閃爍讓我有些心慌意亂,我背部緊緊貼着玻璃,我能感覺到我幾乎要墜落出去的失重感。
我猶豫很久最終只說了一句,“賀先生幽默,喜歡玩笑。”
“我並不算一個幽默的人,只是我知道靠近一個女人不幽默更沒有勝算,但我之前的種種,都不是我這個人本身的東西,是我堅持做的改變。賀潤知道,賀家每一個人包括我身邊同事都很瞭解,我性子非常冷淡,這麼多年冷淡慣了。我覺得我生命裡出現了陽光,這縷陽光算不上美好,也沒有那麼水到渠成,可它出現得很意外,出乎我意料。像我這樣每天奔波在法院、案子和獨居公寓,沒有豐富的夜生活,也沒有朋友接觸,生活得如此枯燥,即便回到那個家,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外人,這樣的我哪怕一點點陽光都會很珍惜,也渴望把這縷細小的光變成很大的一束。”
我伸手想要推開他橫亙在我面前的手臂,他沒有移開,仍舊十分固執戳在玻璃上,我垂眸看着他腳上的酒紅色皮鞋,“賀先生可以很迅速認定一個女人是好的嗎。沒有深入瞭解,就憑藉幾面之緣覺得她好,便這樣一廂情願的認定下去,不去辨析本質,也不去扒開她內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紅。”
我語氣有些激進,但賀渠仍舊那樣謙謙溫潤,他似乎可以用他的冷靜與溫和將處在暴躁邊緣的人拉回來,“我願意相信我的眼光。我認爲能像陽光一樣照亮溫暖別人的女人,都不會是壞女人。”
我很好笑問他,“就不能是裝的嗎,是假的嗎,最好的戲子都在民間,而不是舞臺上。女人最擅長演戲,把自己虛僞賢淑的一面展現出來,在得到之後再變本加厲暴露她最不好的一面。”
“可你爲什麼要這樣想自己呢。”
賀渠對我的偏執很不理解。他認定了我很好,就不允許別人詆譭我,包括我自己,可我不是單純說我,而是說這世上千千萬萬的女人,尤其能夠有資本和他接觸到的女人,沒有一斤半兩的心計,誰也不可能爬出頭,妄想擄獲那麼高高在上的男人。
賀渠不像紀容恪,他是女人堆裡玩兒出來的,他見得多,他不會相信自己眼睛的感覺,但賀渠我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勢必是一個正人君子,感情方面他很空白也毫無衡量,他對待女人知之甚少,只憑借他的眼睛去判斷,他竟然會認爲我是一個好女人。
我陷入沉默,這份沉默很久都沒有被打破,賀渠等了半響都沒有等來我開口,他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明白我爲什麼這樣悲憫和抗拒,他忽然說,“如果因爲孩子的關係,你不用在意。”
他這句話讓我整個人一怔,渾身狠狠顫抖起來,他見我反應這麼強烈,他立刻用手按壓住我肩膀,“你要明白女人走錯一步不代表這輩子都回不到正軌,路很遠,歲月很長,每個人都可以被原諒,何況這不是你的錯,爲什麼怪自己不去怪罪魁禍首的男人呢?難道感情裡失敗一次,就要拒絕一切可能嗎。我都沒有在意,你耿耿於懷的是什麼呢。”
我牙齒磕絆在一起,險些咬斷了舌頭,我嘴脣不停的顫抖着,像觸了電一樣兇猛,我喉嚨不知擁堵了什麼,我幾次三番努力都沒有說出話來。我死死捏着拳頭,拼盡全力朝他喊出來,“你怎麼知道的。”
我嗓子哽咽嘶啞,雖然我竭盡全力,可發出來的聲音依然很小很低,這件事我知道的人太少了,我和賀渠共同認識的就只有賀潤,紀容恪,賀潤都不知道,誰還能把這樣的事告訴他,他有透視眼嗎。
賀渠安撫着我的激動,他想要我平靜下來,我不斷追問他怎麼知道的,他大約意識到自己不該冒昧這樣直白,畢竟在我心裡對他並不熟,也不親近。我眼睛發紅,他和我目光對視,忽然吐出一個人的名字,這個名字彷彿一道晴天霹靂,狠狠擊中我心上,砸得我暈頭轉向,我以爲自己聽錯了,我向他又確認了一遍,他說是,我身體不穩狠狠晃了兩下,被他再次扶住。
怎麼會是紀容恪。
他爲什麼要把這樣於他不利於我更不利的事告訴賀渠,我心裡忐忑不安,我試探着問賀渠,“他怎麼說的。”
“他那天告訴我,你懷着孩子,他陪賀潤到婦科檢查,恰好遇到你,他問我這樣顯赫的家世這樣高貴的地位是否可以接受懷着別人孩子的女人。我不否認我當時很驚訝,也想過怎麼會這樣,但我最終想通,只是我沒有過去,不代表我就有資格和權力要求所有人都沒有過去,這不現實。何況這不該問責你,男人在女人的受傷上。永遠佔據着最大的錯誤。”
我腦海中恍惚想起那一早,紀容恪一臉陰笑在賀渠耳畔說話的場景,他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原來他早看出賀渠動了其他心思,想要遏制住,纔將我最大的秘密抖出去。
他就沒想過,我會藉機說出孩子父親,將他出賣,讓他萬劫不復嗎,這是我唯一上位的機會,如果女人夠狠,一定會走這條路,這是唯一能贏的路。
他篤定我不忍不捨,讓他前功盡棄,讓他揹負罵名,讓他得罪賀家。他總是將我拿捏得死死的,用不是我的錯來懲罰我,只不過倚仗我愛他。
我垂着眼眸不說話,賀渠十分心疼嘆息一聲,他對我說那沒關係那不重要。我仍舊沉默,他手忽然毫無徵兆的伸向我,我避之不及,眼看要落入他掌心。就在這時,不遠處走廊口忽然傳來一聲非常清脆的哥,賀渠維持這個伸向我的動作僵滯了片刻,他察覺到那是來自賀潤的聲音,他驟然將手收回,十分不自然置在脣上別開頭,迅速離開我身前,繞到牆壁和窗子的角落。望向窗外沉默,我也反應過來,我捋了捋被風吹散亂的長髮,笑着朝走過來的賀潤打招呼。
她手上拿着垃圾,正準備扔在走廊桶內,恰好在這時看到了挨着窗子尤爲醒目的我們,她臉上有一絲狐疑和猜忌,不知道是不是看見了賀渠剛纔的動作,她朝我也笑着喊了聲馮小姐,可她臉上笑容有些僵硬,她看了一眼背對她的賀渠,“哥你在這裡幹什麼呢。”
賀渠轉過身若無其事說,“我來看容恪。”
賀潤指了指南院方向,“他在那邊二樓,你在這裡看得到他嗎。”
賀渠不語,他目光似有似無掃向我。我乾脆轉過身,背對他視線,賀潤笑着問我,“馮小姐也來看容恪嗎。”
我搖頭說,“我陪一個朋友來產檢,她剛走了,賀先生知道,還是他幫我送進來的。”
賀潤看向賀渠。不知是求證我話的真假還是覺得他今天太怪異,她看了半響沒有看出特別的東西,她拉住我滿是潮溼熱汗的手說,“馮小姐既然來了,也跟我過去看看容恪,呀,你手怎麼這麼多汗,很熱嗎?”
我想要把手抽回來。可賀潤把我握得很緊,她用她裙襬給我擦了擦手心,“是不是我哥說了什麼,讓馮小姐很爲難。”
她邊說邊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賀渠,“我哥很悶騷,也很古板,他開不起玩笑,馮小姐別往心裡去。他做朋友還是非常體貼的,至於其他的,他不是很適合。”
我當然聽得懂賀潤的一語雙關,我笑着承諾她,“其實朋友都沒有必要做,我高攀不起賀家。平民百姓,不敢和官商的人接觸,腦子轉不動,吃虧。”
賀潤臉上笑容有一絲絲凝滯,但很快便恢復自然。
我們到達南院住院部二樓,紀容恪正坐在牀上與何一池說話,他拿着筆在一張紙上勾勾點點,他不經意擡眸看到我,他原本要再次垂下去的頭倏然停住,靜靜凝視門口處的我,以及我身後進來的賀渠。
何一池從椅子上起身讓出座位,身體貼着牀頭站立,賀潤走到牀邊從身後抱住紀容恪,她諱莫如深在他耳朵旁邊說了句什麼,眼底有很濃的笑意,大約是做賊心虛,我與賀渠同時爆發出或者很重的呼吸或者輕微的咳嗽。
紀容恪面無表情,他緩慢將手中的文件合住,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我與賀渠不自然的臉。
“賀渠今天不忙案子嗎。”
“昨天剛剛結束一個庭審,今天另外一名法官的案子。我休息。”
紀容恪讓他坐,賀渠走到椅子旁,他看到賀潤坐了一把,只還剩下唯一一張,他十分紳士將椅子推給我,自己沿邊坐在牀鋪上很狹小的一塊位置,他詢問紀容恪身體怎樣,後者說很好。明天就可以出院,賀潤手搭在紀容恪肩膀上,她語氣內帶着嬌嗔和埋怨,“你下次不要在酒桌上逞能了,讓下屬幫你喝不行嗎。什麼都要自己做,你身體吃得消嗎。如果不是我立刻趕過來,何堂主一個大男人都照顧不好,護工我又不放心,你身體垮一次啊,可忙壞了我。”
我垂眸笑而不語,紀容恪握住她白皙的小手,放在脣邊啄了啄,“很多事推拒不了,我儘量注意。這幾天辛苦你。”
賀潤臉有一絲絲紅,她聲音柔和下來,“照顧丈夫是妻子的本分。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有抱怨的意思,我很願意這樣照顧你。”
賀渠笑着拿賀潤打趣,“妹妹對父親都沒這麼孝心過,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身體住在家裡可心早跟着丈夫飛了。父親如果看到這一幕,想必要動竹鞭爲你炒一頓肉,到時候不用躲在我身後連累我遭殃。有容恪護着你。”
賀潤朝他呸了一口,嘴上嘟嘟囔囔說不就幾鞭子嗎擋一下怎麼了這麼小氣。可臉上的笑容始終越來越濃,紀容恪鬆開她手指了指牀頭的空杯子,何一池倒了一杯濃茶遞給紀容恪,他接過來直接遞到賀渠手上,賀渠下意識看我,我搖頭表示不渴,他對我超出朋友的關心被紀容恪完全看在眼裡,他笑着問,“賀渠有三十五了嗎。”
賀渠說,“我很顯老嗎,你足足說大了我五歲。”
紀容恪眯眼估摸了一下,“聽岳母講,賀潤三年前有一次夢魘,鍼灸潑水怎麼都醒不過來,躺在牀上像被附體了一樣不停抖動尖叫,全家人束手無策,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請僧人布法事,所幸有了點效果,所以岳母從此很相信佛法。當時僧人無意瞥到你們的全家福,他指着其中的你說,你將來一定要娶一個軍人女兒才能保佑賀家不倒,這事你記得嗎。”
原來是賀夫人一定要賀歸祠爲賀渠安排婚事,不允許他自己做主,怪不得他這樣抗拒,作爲後母難免多管閒事了,賀渠臉色有些不好,“記得。”
紀容恪說,“但我理解你不喜歡苗薇的性格,我已經和岳父講過,感情強求不來,你喜歡最重要,婚姻和諧做長輩的才能免於操心,所以賀渠,這一次你可要謝謝我。”
賀渠有些不可置信,他沒想到賀歸祠那麼執意,竟然被紀容恪一番勸解就說通了,他笑着正要道謝,紀容恪忽然擡手打斷他,他兀自執起另一杯濃茶,垂眸盯着水面漂浮的茶葉,“但岳父也表明了他的底線,未來兒媳一定要家世優秀,出身清白,沒有不堪的過往和情史,賀家的後代血緣必須純淨,這是我爲你爭取到的最後條件,以你的身份地位,找到符合的很簡單。岳父說你娶到令他滿意的兒媳,是他考慮讓你繼承財產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