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小心思
不論趙姨娘存的什麼心思,總不好駁了探春的顏面。想着左右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惟儉便笑着頷首應下。
探春長長舒了口氣,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說道:“姨娘的性兒……還請儉四哥多擔待些。”
李惟儉見三姑娘面上的擔憂,不由得笑道:“妹妹放心就是了,便是瞧着三妹妹,我還能與趙姨娘計較不成?”
“那就好。”探春心中熨帖,想着也唯有儉四哥這般的人物纔會有如此度量吧?
略略盤桓,探春領着丫鬟迴轉,李惟儉卻思量了好半晌也不曾想明白趙姨娘意欲何爲。
卻說探春打發侍書去知會了趙姨娘,得了準信兒,趙姨娘頓時忙活起來。
她自匣子裡翻找一番,一狠心這纔拿出一吊錢來,生怕兩個丫鬟不妥帖,乾脆自己帶人去了趟廚房,與那管事兒的柳嫂子好一陣嚼舌,討了不少稀罕的菜色,這才心滿意足而去。
回得自家小院兒,趙姨娘又連忙吩咐幾個丫鬟仔細拾掇了。
她自己則端坐炕頭,想入非非。
她想着宴請李惟儉,卻是因爲前兒賈環的一句話。那日賈環逃了課,自在府中與隆兒、興兒等小廝耍頑,轉眼輸光了一串錢,便鬧着說幾個小廝耍詐。
換在素日裡,小廝頂多與賈環吵嚷一番,便各自散去。結果那日隆兒卻徑直將那一串錢丟還了回來,只道人家如今跟着璉二爺,三兩日便能得了一吊錢,區區一串錢人家還不放在眼裡。
周遭小廝好一番冷嘲熱諷,賈環氣不過,抹着眼淚去尋了趙姨娘訴苦。趙姨娘自是好一番叫罵,過後卻心下存疑,那興兒、隆兒素日裡慣會哄着賈環賭錢,怎地這會子轉了性兒,得了銀錢卻不在意?
其後細細打聽了一番,使了好處,從那門房餘六口裡掃聽出了一二。卻是賈璉這些時日一直隨在大老爺賈赦身邊兒,去那內府股子交易所辦差。
這些時日大老爺賈赦逢低買入、逢高賣出,許是走了狗屎運,連番交易竟是賺得多、賠的少!
大老爺賈赦日進斗金,難得大方起來,非但是親兒子賈璉,便是一衆跑腿的小廝都得了賞錢。
那餘六還添油加醋,自作聰明捧了李惟儉一把,說那父子二人之所以賺了錢,全是因着李惟儉之故。
換做旁人許是嘖嘖稱奇一番便拋諸腦後,可趙姨娘卻上了心。她與那馬道婆往來密切,每月自己的加上賈環的月例銀子,倒有大半都添了香油。
只盼着那銜玉而生的主兒早早夭折了,如此親兒子賈環得了老爺寵愛,待來日再謀劃着襲了榮國府的爵兒。至於什麼讀書、實學的,不過是藉口罷了,那榮國府的富貴,又豈是窮措大可比擬的?
只是那馬道婆輕易不肯吐口,要價越來越高,要想促成此事,總要些銀子傍身才是。聽了那餘六所言,趙姨娘便動了心思——她手頭存下的銀錢不多,剛好探春與那儉哥兒往來密切,說不得讓儉哥兒幫着操辦,那銀錢就能打着滾的往上翻番呢。
再者說了,探春雖與她不親,可總歸是腸子裡爬出來的。那儉哥兒是個有出息的,聽聞賺了幾百萬銀錢。她從中說和一番,若來日探春嫁了儉哥兒,那賈環豈不從此多了一大臂助?
哼哼!東跨院兒大老爺、大太太打的什麼主意,人盡皆知!卻不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結果前番就將事兒辦砸了。
合該她趙姨娘得了天賜良機啊!探春年歲雖小,可論性情,論顏色,又哪裡是二姑娘迎春能比的?
再說不過差了四、五歲年紀,若那儉哥兒等不及,過上三、四年將婚事操辦了也就是了。
端坐炕頭的趙姨娘越想越妙,雞蛋裡挑骨頭般使着幾個丫鬟團團轉,待實在挑不出毛病,這才消停下來。
餘下光景便是硬挨着,食不知味的用過了午點,隔一會子趙姨娘便會問小鵲是什麼時辰了,可比小鵲問了個哭笑不得。
好容易捱到申時,外間又下起了小雨,趙姨娘便焦躁不安道:“小吉祥兒,你去外間迎迎,看儉哥兒、探春怎麼這會子還沒來?”
小吉祥兒悶聲應下,提了雨傘行將出去,不片刻便跑回來道:“姨娘,來了來了,儉四爺與三姑娘一道兒來了。”
“誒唷!”趙姨娘喜形於色,連忙對着鏡子整理了下儀容,方纔要迎出去卻又頓住。想着若來日探春與儉哥兒成了,那她可就是儉哥兒的岳母啊!哪兒有岳母去迎女婿的道理?
趙姨娘乾脆重新坐下,拿起了正經長輩的姿態,頤指氣使道:“你們去,將儉哥兒、探春迎進來。”
兩個丫鬟你看我、我看伱,都心知此舉不妥,卻只得無奈應下。
過得片刻,腳步聲雜亂,聽得小吉祥兒招呼,趙姨娘這才滿臉笑意起身迎將出來:“喲,儉哥兒可算是來了。快進快進,到了我這兒就當作自家一樣,不用那些旁的規矩。”
李惟儉面上不變,笑着朝趙姨娘拱手:“見過姨娘。”
“哎,好好,”趙姨娘沒口子笑着應了,又道:“瞧瞧,儉哥兒與探春站在一處,可真真兒應了那句金童玉女了,咯咯咯——”
“姨娘!”探春粉面羞惱:“這話兒怎好亂說?”
“嘁,儉哥兒都不曾說什麼,你急什麼?”趙姨娘不理會探春,只不停招呼李惟儉:“儉哥兒快入座。我今兒特意吩咐廚房準備了金陵菜色,保準兒合儉哥兒的胃口。”
李惟儉笑着落座,將面前自認是正經長輩的趙姨娘瞧了個仔細,而後心中暗忖,看來早前是他多想了,這趙姨娘不是扮豬,分明就是真豬啊。
一個姨娘充大輩也就罷了,說話還沒分寸,只怕是闔府上下都窺破了趙姨娘的愚蠢,這纔不與她計較吧?
茶水奉上,李惟儉坐着與趙姨娘說了會子話兒。
探春陪坐一旁,只不停地朝趙姨娘使眼色,生怕親孃又惹來旁的笑話。偏生趙姨娘好似瞧不見一般,只略略寒暄,心思就存不住了。
說道:“儉哥兒是個有能爲的,早前來府不過是個秀才,誰能想到轉頭兒就發跡了?咯咯咯,儉哥兒,你那股子……可是賺了幾百萬銀錢吧?”
李惟儉笑道:“姨娘這話卻是過了,我不過是出了出主意,操辦水務的是內府,也是聖人憐憫纔給了些股子,許是聖人早前也不曾想到如今光景,因是我那股子轉了手,便將所得大頭兒都捐輸了。攏共剩下沒多少。”
“瞎!”趙姨娘哪裡肯信?只道:“幾百萬的銀子說捐就捐了?儉哥兒可莫要哄我。”
“姨娘,儉四哥從不扯謊的,他既說是捐了,那就是捐了。”
趙姨娘乜斜了探春一眼,心頭好大不痛快。又想着總是有求於儉哥兒,倒是不好深究了,於是便笑道:“你瞧瞧,都說女生外嚮,我這女兒與儉哥兒倒是比我這親孃還要親呢。”
“姨娘!”探春羞惱交加。她過了生兒不過九歲,尚且不知人事兒。雖因着性情喜歡湊在李惟儉身邊兒,卻還不曾想過別的。趙姨娘話裡話外的撮合之意,頓時惹得探春又羞又惱。 卻不知一顆種子悄然種下,只待來日生根發芽。
探春扭頭瞥向李惟儉,卻見李惟儉笑着說道:“我也喜歡與三妹妹親近的。三妹妹雖是女兒身,卻有鴻鵠之志,尋常男兒可比不得。說不得來日便會愈發出類拔萃啊。”
探春聞言頓時心中暗喜,心道果然儉四哥是懂她的。
那趙姨娘卻笑着說道:“什麼鴻鵠不鴻鵠的我不知曉,這託生姑娘家,總要尋個妥帖的男人嫁了纔是。我看——”
外間忽而傳來呼喊聲,探春連忙起身打斷:“環兄弟回來了,姨娘,我可是餓着呢,這酒宴何時開?”
趙姨娘心中暗惱,只得將半截話嚥進肚子裡,命丫鬟迎了賈環進來,引着賈環拜見李惟儉。
“見過儉四哥。”賈環吊兒郎當的見了禮,臊眉耷眼斜肩膀,本是一副好相貌,卻偏生生出一股子賊眉鼠眼來。
李惟儉笑着還禮,沒多說旁的。
趙姨娘這才催着丫鬟佈置酒宴,過得片刻食盒一樣樣提來,擺下了八樣菜餚。趙姨娘只瞧了一眼,險些便要破口大罵!
那菜色與尋常晚飯相比,不過是多了幾樣菜餚,就這還收了她一吊錢!有這一吊錢,使將出去,外間蒼蠅館子裡的菜色可比這強多了!
到底顧念着李惟儉初次登門,趙姨娘僵硬着笑了請李惟儉入座,轉頭尋了小吉祥兒低聲問道:“怎地這般菜色?”
小吉祥兒說道:“柳嫂子說今兒大老爺擺宴,廚房實在忙不開,就這幾樣還是柳嫂子求人擺弄出來的呢。”
惹得趙姨娘頓時低聲罵道:“娼婦養的,平白賺了我一吊錢!來日不討回來,我定要那廚房的賤婦得了好兒!”
轉頭兒趙姨娘自覺丟了臉面,訕訕陪坐了,解釋道:“今兒菜色單薄了,沒成想大老爺今兒擺酒,也不知爲的什麼。”
那賈環盯着席面流口水,聞言接嘴道:“還能爲的什麼?大老爺賺到銀子了。”
趙姨娘順勢就道:“儉哥兒,”她起身親自給李惟儉斟了酒,湊近了說道:“我怎麼聽說,是你給大老爺出了主意,這才賺了不少銀錢?那股子可真真兒是個好買賣啊。”
李惟儉聞弦知雅意,此時才知此一番趙姨娘爲何要宴請自己,敢情是財帛動人心啊。
於是他笑着說道:“姨娘這話卻是錯了,若說那水務公司,與我尚且算是有關聯。這其後的股子一事,三妹妹也知,這些時日我可都是一直在書房溫書,又哪裡得空去幫大老爺掃聽信兒了?再者說,算算大老爺與我可是半月有餘不曾照面了。”
探春在一旁頷首道:“儉四哥說的是。”
趙姨娘臉上沒了笑模樣,納罕道:“這卻奇了,爲何大老爺靠着那股子就賺了銀錢?”
“許是運氣好?”李惟儉鄭重勸慰道:“那股子買賣可是存了風險的,今兒賺了,明兒賠了的,只是尋常。姨娘只瞧見大老爺賺了,想來是沒瞧見交易所門前捶胸頓足賠慘了的。
說白了,股子買賣,賺了的銀錢,都是出自那些賠了的身上。好似賭錢一般,哪兒能穩賺不賠?”
賈環心有慼慼,忙道:“這話對,十賭九輸。”
“輸個屁!”趙姨娘罵了一嘴,轉頭看向李惟儉急切道:“儉哥兒,你不妨說實話,這股子就沒個穩賺不賠的法子?”
李惟儉笑着一攤手,道:“若有這般買賣,我早就急吼吼下場了,哪裡會眼看着別人發財?”
趙姨娘被說服了,暫且熄了炒股的心思。如此,這席面豈不是白請了?
她心有不甘,轉頭瞧見女兒探春,心道此番倒是便宜了探春,於是興致缺缺,張羅着開了席面。
這一頓吃得不好言說,趙姨娘沒了興致,賈環只顧着吃喝,倒是李惟儉與探春相談甚歡。說了茅山過往,說了大順真正的江湖,又說了天南地北不少奇聞異事,最後又轉到話本子上。
李惟儉二世爲人,經歷在那兒擺着,談起掌故信手拈來,惹得探春好一陣仰慕。席間趙姨娘極少說話,倒是探春提起了賈環轉修實學的事兒。
李惟儉說過後給列個書單,此事便算是揭過。臨近酉時,李惟儉起身告辭,探春緊忙起身相送,只餘下趙姨娘蹙着眉頭生悶氣。
轉頭瞧見賈環偷偷喝酒,趙姨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擡手給了賈環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老孃爲了你今兒可算是賠大發啦!”
正偷偷舉杯的賈環頓時嗆了嗓子眼兒,咳嗽連連,鼻涕眼淚都咳了出來,又唬得趙姨娘順了脊背,好半晌才平復下來。
夾道里,李惟儉與探春緩步而行,幾個丫鬟都遠遠綴在後頭。
探春咬着下脣,道:“儉四哥,我姨娘她——”
李惟儉溫和笑着頷首道:“我知道,難爲三妹妹了。”
探春心中熨帖,鬆口氣之餘,又道:“此番纔是難爲儉四哥了呢。”
李惟儉只是笑着搖頭。此時夕陽正好,李惟儉依稀月白長衫,那夕陽灑在身上,頓時染出了一片光暈來,奪目得讓探春目眩。探春心下忽而怦然,驟然察覺儉四哥竟生得這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