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葳蕤繁祉 延彼遐齡
正房裡,甄封氏啜泣不已,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李惟儉語態溫和,說道:“甄大娘莫要哭了,母女重逢總是一樁喜事。可惜甄先生雲遊四方,本官一時間找尋不見,若來日尋了甄先生,大娘闔家團圓,也算圓滿了。”
甄封氏唯唯稱是。
李惟儉心下感嘆,不過三十出頭年紀,看面相卻好似老嫗一般。這甄家娘子這些年只怕是難捱。
思量了下,又道:“料想香菱先前已與大娘說了過往?”
“是。”
李惟儉便道:“那人牙子早已找尋不見,香菱身契就在我手中,待回返京師,本官尋個機會爲香菱放良。”
那甄封氏趕忙說道:“此事不急。英蓮……香菱隨在大人身邊一年有餘,我問過她心意,說願意隨在大人身邊,只求大人來日給香菱個名分。”
李惟儉聞言看向一旁侍立的香菱,這姑娘雖面上羞紅,卻羞答答地看向李惟儉,一雙秋水瀲灩,內中情意不言自明。
李惟儉便笑着頷首道:“大娘且寬心,本官早先就應承過,來日總少不了香菱一個名分。”
甄封氏頓時心下熨帖,忙不迭聲的道謝。
李惟儉心下古怪,可此時規矩便是如此。妾室的孃家人,哪怕是妾室的親孃,都算不得姻親。
甄封氏心下卻是另一番念頭。她與甄士隱原本美滿,先丟了女兒,後燒了家,此後回返孃家備受苛責。丈夫出家後,只帶着個丫鬟每日針黹以貼補家用。錯非其年老色馳,只怕那封肅還要將其再嫁出去,以攀附權貴。
貧賤萬事哀,如甄士隱那般的鄉宦都是這般,更遑論尋常百姓。不說女兒心中矚意,單是這位李大人這般年歲便創下如此家業,若要聯姻,說不得多少江南女兒趨之若鶩。
十五、六歲年紀,百萬家資,還有世襲的爵位!這般人物,好人家的姑娘都巴不得做妾,更遑論自家女兒被養作瘦馬,幾經顛沛方纔到了李大人身邊。
事已至此,甄封氏不求旁的,只求女兒有個名分,來日得了一兒半女的,落地也比尋常鄉宦強百倍。
又說過一會子話,甄封氏這才告退而去。李惟儉方纔見其半縮在衣袖中的雙手滿是破口,知其這些年過得辛苦,待香菱與甄封氏退下,便叫過晴雯仔細囑咐了一番,又命其尋個大夫來給甄封氏瞧瞧。
母女重逢本是喜事,李惟儉就怕甄封氏緊繃的一根弦鬆了,身子再垮了。
晴雯本就極富同理心,那日母女重逢、相擁而泣,看得小姑娘偷偷抹了不少淚珠子。聽得李惟儉吩咐,自是不迭聲的應承下來,臨了行到門口,又轉身看着李惟儉道:“四爺總說自己不是好人,我看四爺心地良善,好的不能再好了。”
不待李惟儉反應,晴雯快步行去。李惟儉怔了下,眨眨眼……自己是好人?只怕賈瑞的亡魂有話要說。
他暗自思量半晌,心下暗忖,他不是好不好的問題,只是壞的還沒那麼徹底。不信?不信就試試阻了李惟儉的路,看他發不發飆就是了。
晴雯方纔去了,琇瑩又蹦蹦跳跳尋了過來。眼見四下無人,湊過來與李惟儉略略親暱了須臾,便說道:“是了,太夫人說了,那甄大娘身邊兒還有個丫鬟,名叫春桃。”
“嗯。”
甄封氏身邊兒原本兩個丫鬟,其中之人名嬌杏,被封肅送給了賈雨村,如今成了知府夫人。那春桃顏色只是尋常,如今也二十多年紀,一直不曾婚配。錯非吳海寧去的快,過些時日封肅便要將春桃作價八兩銀子賣與村中閒漢。
那些時日春桃終日以淚洗面,而今逃脫樊籠,自是心有餘悸。梁氏見其年歲大了,想着家中下人剛好有到了年歲的,便來撮合。那春桃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嚇得求到香菱跟前兒,只求別將其發賣了。
李惟儉聽得撓頭不已。他是誰?會稽司郎中,堂堂大順帝國的二等男爵,江湖人稱李財神啊!每日想的都是國家大事,哪裡耐煩處置這些家務事?這會子李惟儉頓時無比想念傅秋芳,有傅姐姐在,這等事哪兒用他費心?
略略思量,李惟儉就道:“罷了,她不願意又何必勉強?回頭兒我與大伯母說。等到了京師,讓秋芳去費神吧。”
琇瑩咯咯笑道:“昨兒我跟晴雯說了,她也是這般說的。”
李惟儉探手將琇瑩攬入懷中,莫看琇瑩身量不高,卻極爲實成,腰肢上半點贅餘也無。
“過兩日咱們就啓程回京師,你這兩天抽空再回家瞧瞧?”
琇瑩就道:“那我明兒再去瞧瞧二姐、三姐。”
二人正說着體己話,忽而聽得外間叫門聲。琇瑩趕忙起身去迎,須臾帶了管事兒婆子進來。
那婆子便道:“四爺,榮國府的璉二爺來訪。”
“璉二哥從揚州回來了?”
李惟儉起身迎將出去,邊行邊心下暗忖,也不知此番揚州一行,賈璉拿沒拿到黛玉的婚書……有恩師先前親筆書信,料想林如海不會這般草率吧?就算瞧不上自己,總要先回絕了自己,纔好將婚書交給賈璉。
可如今林如海病入膏肓,萬一神經錯亂——
李惟儉略略蹙眉,正是應了那句話:關心則亂。
他自小院兒出來,自月門進二進院兒,又到得前院兒偏廳裡,進得內中便見賈璉正慵懶坐在廳中,端着一盞溫茶品着。
“璉二哥,多日不見一向可好?”李惟儉拾掇心緒面帶笑意遙遙拱手。
那賈璉笑着緊忙放下茶盞,起身拱手還禮:“儉兄弟此番大展拳腳,震動江南,如今這李財神之名,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
二人相視而笑,因着實在熟稔,便各自落座了。
李惟儉就道:“璉二哥是方纔自揚州回來?”
賈璉壓低聲音道:“我是方纔從姑蘇回來。”
“哦?”
“儉兄弟也知,姑母那嫁妝裡,不少都是田產、鋪面,林姑父眼見時日無多,便遣我去姑蘇先將這田產、鋪面處置了。”
李惟儉心下咯噔一聲。處置田產、鋪面?莫非林如海果然病壞了腦子,要將婚書交給榮國府不成?
眼見其不曾言語,賈璉又解釋道:“林家幾房都是旁支,最近的都在三代開外,且……極不成器。離京師前老太太就囑咐過,總要將林妹妹再帶回去。有老太太看顧着,總是放心一些。”
“是。”李惟儉雖面上不變,心下卻愈發煩躁。
略略說過揚州、姑蘇之事,賈璉轉而道:“我昨兒方纔回返,怎麼聽聞……儉兄弟與甄家起了齟齬?”
李惟儉這會子本就心緒不佳,聞言冷聲道:“甄織造實在託大,欺我年弱,那請柬上的言辭極爲兒視。單我自己也就罷了,我李家好歹也是詩書傳家、金陵望族,若被這般欺辱上門還要腆着臉湊過去,那來日外人如何看我李家?”
“這……儉兄弟不知,這其中定是有些誤會。”
李惟儉笑道:“誤會與否不要緊,左右我與甄家素無瓜葛,經此一遭,料想來日再難相遇。我就駁了甄織造的臉面又如何?”
“哎呀,儉兄弟,說到底都是老親——”賈璉忽而想起,賈家與甄家是老親,可人家李家與甄家可是素無往來啊。因是忙道:“——請柬之事,甄大人哪兒敢這般託大?都是下頭人自作主張。這些時日,甄大人一直忙着織造事宜,這西征在即,軍中被服可都是金陵織造的差事。直到前幾日方纔理出頭緒,甄叔聽聞此事,狠狠責罰了家中子弟。又託付我來與儉兄弟說和。”
“嗯。”李惟儉應了一聲,沒表態。
真是笑話,這天下是你甄家的不成?事端是你甄家挑起來的,想說和就說和?
見其不以爲意,賈璉沉吟着道:“儉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好在看在老太妃的面上,總要將此事揭過了纔好。”
李惟儉笑道:“也是爲難璉二哥了。”
賈璉笑着道:“愚兄也就這點兒來回奔走的能爲了。甄叔誠心誠意,儉兄弟伱看——”
李惟儉思量道:“按說本不該駁了璉二哥顏面。只是……呵,璉二哥不妨替我傳句話,姓李的與姓甄的既然素無瓜葛,那往後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攪在一處,說不得再生齟齬。”
賈璉眼見李惟儉心意已決,便不再多勸。心下暗罵甄家張狂,仗着宮中老太妃健在,行事肆無忌憚。儉兄弟是誰?那可是朝野都炙手可熱的人物!南下辦差,連督撫都不曾有禁軍護衛,人家儉兄弟身邊兒足足帶了一哨禁軍!
宮中老太妃年歲已高,說不好聽的指不定哪一日就沒了。今上得位不正,這纔對老太妃家眷多有優容,待老太妃一過世,憑着甄家這般行事,只怕遲早要倒黴。
一個江河日下,一個如旭日初昇,明眼人都能瞧出來,儉兄弟這等人物只能巴結,哪兒能開罪?
罷了,左右與賈家無干,他說和不成,可不好與儉兄弟鬧生分了。
因是賈璉哈哈一笑,此事揭過不提,說起了秦淮風月。璉二哥在揚州還多少忌憚些,回了金陵,自是再無顧忌。這些時日就差住在秦淮河上了,說起秦淮河上知名女史,真真兒是如數家珍。
李惟儉交好賈璉、王熙鳳,本就爲着大姐姐李紈,因是倒沒旁的心思。只是心下暗忖,只怕正是此番賈璉見了世面,回去之後才逐漸與王熙鳳生分了吧?
臨到最後,那賈璉搓手赧然道:“這個……儉兄弟,愚兄近來有些不湊手,不知儉兄弟能否行個方便?儉兄弟放心,等回了京師愚兄就還上。”
是了,才處置黛玉母親的嫁妝,林如海又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這會子賈璉還不好上下其手,因是這才囊中羞澀。
李惟儉笑道:“璉二哥這般說就生分了,不過是些許銀錢算得了什麼?”當下點過一名僕役去尋晴雯,過得須臾,晴雯便送了兩千兩銀票來。
賈璉心下哀嘆,真真兒是狗大戶啊!自己一張口,人家出手就是兩千兩!此番賈璉張口,尋思不過借個五百兩罷了。
璉二爺不好說兩千兩太多,只得笑吟吟收了。又說來日再來拜會李守中,隨即被李惟儉送出宅邸。
回返自家小院兒,李惟儉依舊拿捏不住林如海的心思。暗自思忖,不然求大伯爺寫一封書信?念頭方起,轉瞬又熄了。
大伯李守中可是極不待見帝黨人物,林如海又是今上依重的信臣,與林家聯姻,只怕大伯那關就過不去。
罷了,如今關心則亂,待來日到得揚州再探明林如海心思吧。
其後兩日,李惟儉只去看望了一趟寡嬸,與兩個堂妹說了不日啓程返京。李紋、李綺自是不捨,嬸子倒是尋將過來,與李惟儉說道:“她們兩個如今也大了,過二年便要說親。”
李惟儉便問:“嬸子,大伯是什麼意思?”
嬸子愁眉苦臉道:“你大伯說與江南顧家有舊,只是此番顧家只怕——”
哈?顧家正好牽扯進了改稻爲桑賄賂一案,不死也要脫層皮,這等情形嬸子哪裡還敢將女兒嫁過去受苦?
李惟儉思忖道:“這卻不急,慢慢尋合適的人家就是。若一二年裡尋不見可心的,嬸子不妨帶兩個妹妹來京師。首善之地,羣英匯聚,到時我舍了臉面,總要爲兩個妹妹尋了可心的婚事。”
寡嬸頓時笑得合不攏嘴:“我那兩個女兒自小就與儉哥兒親,我又是沒見識的,都道長兄爲父,那嬸子就不跟你客氣了。”
李惟儉笑着應承下來:“自家親戚,嬸子何必見外?”
說話間忽聽得外間窗下傳來驚呼聲,嬸子面色一變,出來就呵斥。李惟儉心下暗樂,兩個堂妹聽了這般言語,只怕羞得不敢見人了。
這日夜裡,李惟儉先去見了梁氏,尋了其貼身丫鬟,強塞了五千兩銀票。金陵李家算不得大富之家,大伯李守中一直都是清流,且性情孤高自負,爲官多年也不曾積攢下多少家財。
李惟儉沒說旁的,只道這銀錢留與大伯母做體己。轉頭梁氏知曉了,與李惟儉好一番掰扯,死活不肯要這銀子。
李惟儉乾脆道:“大伯母待我視如己出,我如今略略有些出息,回報一二豈不理所應當?”
梁氏急切道:“再如何也不能要儉哥兒的銀子!你大姐姐來信都說了,儉哥兒分了她不少股子,一年出息就不少,我如何還能要儉哥兒的銀子?”
李惟儉便道:“大伯母,我明日就要啓程,這銀錢不過略表寸心。若是不收,這如何讓我安心?再說這是留給大伯母的體己,又不是給家中的。” 梁氏說不過李惟儉,又拉扯一番,到底不情不願、又心下熨帖地收了銀票。梁氏心下不由得感嘆,嫁與李守中只得了一個女兒,本想着往後無以爲繼,不想十年前一時心善,將儉哥兒拉扯長大,轉頭就得了濟!
回過頭來,李守中方纔自書房搬回,梁氏想着這幾日李守中一直不曾給儉哥兒好臉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吵嚷一番,李守中又灰溜溜去了書房。
到得五月二十八,李惟儉實在不敢耽擱,吃了送行宴,在梁氏、李信崇、李信明、李紋、李綺的不捨下,到底登了官船,離了金陵順流而下,隨即拐向揚州。
五月三十,船行到得揚州,方纔上岸李惟儉便自報紙上得了信兒:嶽鍾琪孤軍深入千里,一路勢如破竹、莫不可擋!其麾下只四千兵馬,還多有減員,餘下近八千驍果鎮兵馬屯駐打箭爐,防備青海侵襲四川。
本是一路偏師,不料卻有直搗黃龍之勢!政和帝見此,只得提前任忠勇王爲大將軍,領武毅鎮並陝甘邊軍撫遠鎮,總計兩萬一千精兵開赴西寧!
李惟儉看得目瞪口呆,大軍開拔了?可他還沒回去啊!頓時心下不住得腹誹,嶽將軍啊,知道你能打,可您好歹緩一緩,好歹等咱回了京師再說啊。如今倒好,一路偏師倒逼着朝廷提前撥付大軍。
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李惟儉唉聲嘆氣之餘,只能怪時運不濟,誰能料到烏斯藏這般容易打?
罷了,趕不上就趕不上吧,只盼着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兩艘官船一早兒到得揚州,在驛館略略休憩,李惟儉下晌便去看望林如海。
相比上回,此番鹽司衙門裡肅穆了許多,大小官吏忙得不可開交。欽差乘海船徑直南下松江府,不日便要北上揚州,莫說是涉案的鹽商,便是鹽司官吏也都人人自危。
李惟儉與鹽司上下略略說過一會子話,旋即尋到後方內宅。
因着是通家之好,是以管家徑直將李惟儉引入內中。這會子偏生不巧,林如海病情又有反覆,連續兩日昏迷不醒。
孫姨娘形容憔悴地接待了李惟儉,又引着其看過了昏迷中的林如海。李惟儉不曾讀過紅樓,只大略看過電視劇,因是全然不記得林如海是何時死的。
刻下李惟儉心急如焚,生怕這會子林如海便故去了,那他與黛玉的事兒豈非沒了指望?
出得內中,李惟儉尋了徐大業好生問詢。他雖略通岐黃,卻也被徐大業說得雲山霧罩。
到得後來,李惟儉心下實在不耐,徑直問道:“徐大夫,本官只問一句,此番林叔父可有性命之憂?”
徐大業眉頭緊鎖,拱手道:“李大人,在下實在不敢作保。此番實在兇險,料想應在五五之數。”
李惟儉哪裡肯甘心?咬牙又問:“徐大夫,不妨做最壞打算。若林叔父此番熬不住……不知可有迴光返照之事?”
“這……大人實在難爲在下了。這般病症,在下也是初次經手,實在不敢作保。”
李惟儉也知太難爲人了,因是隻能苦着臉頷首道:“罷了,還請徐大夫多多盡心……也讓林叔父多綿延一些時日。”
那徐大業說道:“不消大人吩咐,在下自當盡心盡力。”
徐大業自去診治林如海,李惟儉在廳中枯坐半晌,始終不曾得見黛玉。倒是孫姨娘處置了家事,疲憊地過來作陪,說道:“姑娘昨兒照看了老爺一夜,這會子還在補覺。月初時老爺怕時日無多,便將幾個妾室分了銀錢,讓其各尋出路。如今家中能打發的都打發了,連壽材都預備了——”
李惟儉道:“姨娘,可有我能幫手的地方?”
孫姨娘苦笑搖頭道:“說這些不過是免得讓復生挑理,此番實在是簡慢。”
“姨娘哪裡的話?憑我與林叔父的關係,又怎會挑理?”
話說到此節,李惟儉自知不好多留,正要起身告辭,忽而雪雁進來道:“四爺、姨娘,姑娘起了。”
李惟儉面上不禁動容,那孫姨娘也不是傻的,略略察言觀色,雖不曾聽林如海說過,可李惟儉如此關切,哪裡還不知這內中緣故?
孫姨娘這才恍然,無怪李惟儉兩番登門,這回還徘徊不去,敢情是爲着黛玉啊。
孫姨娘趕忙起身道:“正好,便讓姑娘與復生說說話兒,我須得去照看着老爺去。那新下的方子還在熬着呢。”
孫姨娘說過,卻見李惟儉還在出神,心下暗笑,當即起身而走。此時李惟儉才醒過神來,趕忙道:“哦,如此……姨娘儘管忙去就是了。”
說話間那孫姨娘已然走遠,雪雁衝着李惟儉繞有深意地略略頷首,過得須臾,這才引着黛玉進得廳中。
大半月不見,黛玉又憔悴了幾分。李惟儉心下關切,禁不住說道:“妹妹好歹要顧惜着自己身子骨,照看林叔父自是緊要,可也不能將自己累病了。”
“儉四哥。”黛玉鼻子發酸,卻忍着沒掉眼淚。
林如海病情反覆,好好壞壞的,折磨得黛玉心中好似攀山越嶺一般,起伏不定。她不過十一、二年歲,無人依靠時只能強撐。那鬧事的姨娘,孫姨娘不好打發,還是黛玉出面責罵一番,這纔將其攆出府邸。
如今見了李惟儉,黛玉頓覺有了依靠,恨不得將心下苦水盡數吐出,卻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李惟儉略略說過兩句,黛玉只是低聲應承,偶爾才擡頭與李惟儉對視了,又緊忙偏過頭去。
李惟儉無奈,只得問紫鵑與雪雁。問黛玉每日飲食,可曾發病,有沒有吃溫補的藥膳。
黛玉形容憔悴,才這般年歲就熬出了黑眼圈,李惟儉心疼不已,就道:“我看書房裡能安置牀榻,妹妹夜裡不妨在書房休憩。若林叔父有變故,丫鬟招呼一聲,妹妹現起身也趕得及。”
紫鵑也道:“四爺不知,這兩日姨娘與我們都勸過,姑娘就是不聽。”
黛玉便苦笑着道:“父親如此情形,我又如何睡得下?”
李惟儉道:“便是不睡,略略打個盹也是好的。”
與李惟儉那清亮滿含關切的眸子略略對視,黛玉偏過頭去,須臾才頷首道:“嗯,我聽儉四哥的。”
李惟儉又道:“妹妹方纔起來,只怕還沒用飯。紫鵑,你去廚房催催,不拘什麼,總要現吃飽了再說。”
黛玉欲言又止,卻到底不曾反駁了。
紫鵑應聲,竟看也不看黛玉,便自顧自去了廚房。
過得半晌,紫鵑端了魚粥回來。李惟儉看着黛玉用了大半碗,又催着其將剩下的用了方纔罷休。
他心下不捨,卻也知此時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黛玉多日不曾歇息好,左右二人這會子也不得空,說不得那些體己話,因是李惟儉便只能起身告辭。
臨行之際,李惟儉思忖了下,自袖籠裡抽出一迭名帖來,遞到黛玉面前。
“儉四哥,這是——”
李惟儉說道:“這是我的名帖,大抵還算有些用處。來日妹妹若遇到難處,好比尋不着稀缺的藥,拿此名帖去揚州內府衙門,內府上下總要給我一些顏面。若不是內府人物,妹妹不妨告知那人,憑此貼,算我欠他一個人情。”
黛玉擡起頭來,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看向李惟儉,頓時心下動容。她自是知曉李惟儉這話的分量!
這世上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儉四哥爲了她,甘願揹負人情。明明父親還不曾與儉四哥說過那事兒……如此看來,儉四哥心中果然一直都有自己呢。
黛玉略略思忖,道:“儉四哥何時動身回京師?”
李惟儉道:“若無意外,就這一兩日吧。”
黛玉頷首,說道:“父親如此情形,我還不知何時回京師。先前就置辦了一些土儀,勞煩儉四哥回京時一併帶上。”
“好。”
黛玉看向雪雁與紫鵑:“你們去庫房催催,將土儀今兒就送到儉四哥的驛館。”
雪雁心下納罕,這等事一個人去便得了,何至於讓兩人一道去?那紫鵑卻是靈醒的,知曉姑娘只怕有話要私下與儉四爺說,見雪雁還在納罕,當即出聲應承,扯着其往外就走。
黛玉看着兩個丫鬟走遠,回頭瞥了眼李惟儉,頓時心下羞怯。想着,這便是身邊的良人,以後要一起白頭到老呢。
忍着心下羞怯,黛玉窸窸窣窣自腰間抽出一方羅帕來。說道:“儉四哥對我家多有迴護,妹妹也不知如何報還。前幾日繡了一方羅帕,儉四哥若不嫌棄,便放在身邊兒用吧。”
說到後續,黛玉已然臉面羞紅。
李惟儉怔了下,頓時心下狂喜!
此時男女定情,或送一帕,或送一扇,也有送釵、鐲的,奔放者甚至送貼身汗巾子。看那羅帕素淨,其上繡了錦簇木芙蓉,又有一矮胖黃鴨遊弋其間,那黃鴨分明便是當日自己隨手送與黛玉,卻只能發出老鼠叫的膠乳鴨子!
黛玉此舉,分明是以心相許……轉念思忖,黛玉雖不喜禮教,卻緊守禮教,從無逾矩。以此推斷,錯非林如海吐了口,黛玉又怎會私下傳情?
與黛玉交往,貴在知心。這等事自然不好宣之於口,李惟儉強忍着狂喜,將那一方羅帕攥在手中。
略略思忖,自己與黛玉的婚事,只怕八九不離十!
是了,收了定情之物,總要送還一物。李惟儉緊忙上下摸索,奈何實在倉促,他是半點準備也無。
摸索一番,忽而自中衣裡摸到一物。李惟儉略略一怔,心下頓時哭笑不得,可想着實在身無旁物,便自脖頸間摘下了那一枚玉石來。
“得妹妹饋贈,總要送還。”
黛玉羞怯着不敢看過來,李惟儉把玩着當日從造辦處買來的血字玉石,輕輕推到黛玉面前,說道:“奈何身無長物,此玉石我貼身佩戴,便贈與妹妹。”
黛玉搭眼一瞧,頓時小吃一驚。探手抄起捧在手中,便見鴿子蛋大小的玉石上鑲着金鍊子,那玉石上的血色字跡清晰可見:葳蕤繁祉、延彼遐齡。
黛玉納罕道:“儉四哥哪裡來的玉石?”
“這——”李惟儉尷尬道:“去年借住榮國府,見寶兄弟銜玉而生,上下都寶貝着。我這心中實在豔羨……剛好辦水務得了些銀錢,就去造辦處也給自己弄了一枚。”
黛玉暗忖,那就是去歲三、四月的事兒了。那會子儉四哥新來,卻被薛家無緣無故欺負到了頭上。外祖母雖出面調停了,卻到底是委屈了儉四哥。
只怕儉四哥那會子……心中定然十分不忿吧?又見寶二哥在府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儉四哥又自幼父母早亡。
黛玉忽而酸澀起來,有些心疼眼前的良人。
旁人這般年歲,只怕讀書還不曾讀出名頭來,儉四哥如今卻要獨自支撐家業了。雖一向從容示人,可誰知儉四哥心中的苦楚?夜闌人靜之時,只怕也會如自己一般委屈不已吧?
黛玉攥緊那玉石,脈脈道:“我與儉四哥……又不看中這些。不過是一塊頑石,儉四哥自有能爲鋪展,也不用在意這些死物。”
“妹妹說的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