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忠從光福鎮出來後,大鬆一口氣,吳家在蘇州大名鼎鼎,族中不乏入仕爲官者,他雖有一個妹妹做了榮國府大老爺賈赦的填房,但是妹妹頗爲吝嗇刻薄,不見得能照顧他這孃家的兄長,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覆水又怎麼收得回來。
若非回來走上玄墓山臺階時,已是深夜,邢忠都想吟詩一首,他們邢家以前說不上豪門大院,但也是衣食無憂的,因爲他好賭成性,也因爲一些天災人禍,故此漸漸衰敗了下來,淪落到需要租賃蟠香寺的淨室來安家落戶的地步。
他晚上就把事情經過詳細地告知了老婆、女兒,心有餘悸的一家三口便預備着先拿那數百兩銀子開個鋪子。女兒邢岫煙知道是妙玉開口相求了一位年輕的大人,說不得回廟安歇一晚,翌日大清早梳洗打扮好,就親自登門來謝妙玉,並且親手爲她烹茶,拿了幾兩碎銀給蟠香寺添油,二女又在窗下談論棋道。
“四個角乃兵家必爭之地,我一使出唐人的三十六局殺角勢,你竟然輸了三角,中間又這樣膠着,荷葉包抄、倒脫靴勢,妙玉,你是輸定了,但你往常可不像這樣,虧你還是佛門中人,怎可這般心神不寧。”
“好妹妹,不是我心神不寧,而是你棋藝大進了,你的棋勢少了股凌厲氣勢,一味迂迴避讓,還是勝了我。從琴棋書畫之中,可以揣度人的一二品性,妹妹雖是貧寒,到底曉得自尊自愛,氣度不凡,難得,難得……”
“這話看似誇我,又何嘗不是誇你,我這樣子,還不是你教出來的,連字都是你教我認的……對了,據我父親說,那位與巡撫大人交好的年輕大人,貴姓俞,說來是我們不好,連累了你,你準備怎麼謝他呢?”
妙玉剝蔥般的兩根玉指夾着的白子剛要落下又收了回來,眼見棋盤上早已廝殺得一敗塗地,己方的好多“勢”都被打亂了,她笑而不語,這時小丫頭進來回:“俞大人已經在佛前上過香了。”
“說曹操,曹操到。”妙玉款款起身,親自從配殿迎了出來,邢岫煙待字閨中,本不該輕易與異性會面,但是歸根結底,那位大人還是幫了他們家的,且妙玉求情爲的也是她,只好後一步跟來。
大雄寶殿門口偏左的一個拐彎處,風華正茂的俞祿依舊帶着那名身穿背心、下襬折枝綾子的婀娜美婢,單從這裝扮、表象來看,令人見了根本不會想到他幾年前是個奴才,與溫文爾雅、有教養的公子不同,俞祿給人的印象似是遺世獨立、站在懸崖之巔隨時能夠乘風而去的人,當然,看他的表象,也絕對看不出他會有卑劣、下作的一面。尤其姿色不俗的香菱伴在身側,她也是地地道道的蘇州美人,更爲他增添了幾分韻致,邢岫煙眼波婉轉地悄悄瞅上一眼,這樣想道:妙玉素來眼高於頂,目空一切,能得她推崇的人,果然不凡。
“大人言而有信,這會子不如先裡面請,我烹茶感謝,再贈上禮物,聊表心意。”妙玉表現得平平靜靜,又不動聲色地撇清道:“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邢姑娘和我互爲好友,我這是替她謝你,並無他意。”
“民女謝過大人搭救之恩。”邢岫煙輕輕福了一禮,便不卑不亢、臉不紅心不跳地退後幾步,俞祿看着邢岫煙的模樣,或許比可卿、元春、黛玉、香菱都要次一等,姿色自然也不及妙玉,但她身上那種閒雲野鶴的味道,望之令人心淨,使人會忽略了她的外在,而凝眸於她從容不迫的美,她的眼神也彷彿是深不見底,深邃得能洞徹人心。外在之中,穿着打扮顯得頗爲寒酸,布衣布裙,身上衣服、髮髻首飾無一處吸引人,猶如鄉間女子一般。
“舉手之勞而已,饋贈之物,我向來不客氣,說不得要向你們討杯茶來喝了。”俞祿輪廓分明的臉龐微露笑意,便顯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頭帶束巾,老實不介意地跟隨二女步伐,進了配殿,聞到鼎中燃出的煙味,他和香菱並排在室中坐下。
香菱心不在焉地愣愣打量着這兩個奇怪的女人,一個是官家小姐,偏生帶髮修行,一個是平民女子,偏生如閒雲野鶴,香菱再看老爺那賞心悅目的樣子,低下頭來幽幽嘆息:老爺也是個貪花好色之人,倘使他官越做越大,家門大富大貴,我一個丫頭怎能爭得一份位置?比不得嬌杏,運氣何等旺盛,丫頭出身也能夠得上四品知府的夫人,偶因一着錯,便成人上人。趁着他現在心裡有我,我對他百般柔媚些,日後他三妻四妾的,也不至於不管我的死活。
至於吃醋和妒忌,逆來順受、聽天由命、隨遇而安的甄家大小姐香菱是從未有過這種心理,長年的人販子調教把她的性子磨得軟弱,男尊女卑、主僕森嚴的現狀也讓她倍感無力。
“給你用點犀喬的杯子。”這時妙玉倒了茶來,顧盼生姿地瞧了一眼香菱,揣度着也在香菱前面倒了一杯:“姑娘用這個斝吧,這些東西都是以前朝代的古董名器,我出家時帶了來的。茶也是老君眉,水是舊年蠲的雨水,我埋在樹底下,總捨不得吃,邢妹妹也用一杯,你就用我的杯子吧。這可不能多喝,一杯爲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飲牛飲騾了。”
古代雖不及現代各種便利,但是勝在自然環境良好,因此俞祿品的茶水倍覺清香,他想了想道:“我聽說你們江南有一種習俗,給人下茶代指說媒,莫不是你見我年輕有爲,想拿一門親事來謝我?”
邢岫煙旁若無人地自在一側研究着棋盤,此時不禁望過來,只見妙玉翻了個嫌棄的白眼,丟下了盤子道:“這怎麼能信呢,我兒時還聽過一個笑話,一個外地商人來蘇州做生意,同行告訴他:蘇州人鬼話連篇、信不得,蘇州人的話只能聽一半。商人半信半疑,蘇州的人跟他談生意,定好八千兩,他就‘只聽一半’,給人四千兩。最後被人趕了出去,信譽大毀,這難道要怪我們蘇州人?坊間因爲各種習慣,形成風氣,風氣漸長,謂之習俗,但要細說起來,緣由各個不同,爲着適應坊間的脾性,以訛傳訛也多,全信的便是俗人,難道你都要信了不成?”
香菱、邢岫煙不由得拍手稱快,俞祿啞口無言地放下玉杯,這妙玉好強的機鋒。妙玉自知回絕了他的調戲,但是俞祿能做訟師,如果他要辯論,還很難說,因此她說完便識趣地三緘其口。等到二人起身告辭,妙玉又送了一人一些的開過光的玉觀音、玉佩等器物,據說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俞祿前世是不迷信的,但今生穿越都遇到了,自然半信半疑地收了。
“大人還請留步,既然大人要北上,肯否搭我一程?一則我在蘇州蟠香寺,爲權勢所不容,二則師父也說我的緣分應在北邊,不宜在此久留。三則我是來去自由的人,並不受誰管教,就連這蟠香寺,也是我家建的。四則大人也順路,我不過換個地方,不想與世人爭罷了。”妙玉行出配殿門口,緩緩開口道。
“自然是行的,但你要快些打點行裝,我即刻就要出發了,還有,我只到山東濟南道,再遠可不成了。”俞祿知道妙玉的性子怪癖,留下幾句話便出了蟠香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