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讓羅奕看到我這個樣子。”曾楚倩躲開我的目光,淡淡道,“你應該懂這種心情吧?”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懂或者不懂,又或者,我根本還沒有從這種感官上的刺激中回過神來。
“羅奕以前和我好,也不過是我還有點容貌罷了,其實那個場子裡哪個人不是呢?”她自說自話着,突然問了我一句,“許朦,你上過學吧?”
我沒弄清她問題的動機,只是被動地點點頭,給予她她等待着的肯定的答案。
“這幾年場子裡大學生多,我也不知道她們來這種地方幹什麼,只要我但凡有一點謀生的本事,我肯定不幹這行。”口罩既然摘了下來,曾楚倩沒了忌憚,熟練地從包裡摸出一支菸,叼進嘴裡,“但我傻,我十幾年前沒這覺悟,覺得進這種地方輕輕鬆鬆就能賺到錢,一進來就走不掉了。除了陪喝陪笑張開腿,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靠什麼生活。”
她說着一些聽上去毫無關聯的話,好像在對我傾訴,又好像在自言自語。我看着她臉上觸目驚心的疤痕,聽着她這些冷冷清清的說辭,大熱的天,一陣無處話悲涼。
“我答應你。”我點點頭,這是我唯一能爲她做的,“我會和羅奕說,我會讓他對你死心,不會讓他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謝謝。”曾楚倩上前一步,用夾着那隻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你現在能告訴我,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麼?我們纔多久沒見,爲什麼有這麼大的變故?”
“你不也是?”曾楚倩輕輕的笑着,手順着我從上至下比劃了一下,我看着自己一身的病號服,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是的,不只是她有變故,我們都有。
“我遇到點事兒。”我避重就輕地答道,“你呢?”
“我也遇到點事兒。”
“誰幹的?”
曾楚倩沒說話,端起胳膊環在胸前,一邊把菸頭塞進嘴裡。此時旁邊路過一個三十不到的女人,帶了個蹦蹦跳跳的男孩,小孩子童言無忌,路過我倆時多瞅了她幾眼,旋即“哇”的一聲哭了,指了曾楚倩對自己母親道:“媽媽,這個人好可怕!”
那母親看了看我倆,一把撈起孩子,對着曾楚倩不住道歉。曾楚倩二話沒說,擺擺手,把菸頭扔到地上一腳踩滅,靈巧的左手一勾,口罩又遮住了她滄桑的面龐。
我嘆了口氣,不知該繼續剛纔的話題,還是結束這場剖根究底的追問。
曾楚倩如同剛纔什麼也沒發生一樣,衝我昂了昂頭:“你先走,誰把你弄醫院來了?”
“我親人。”
“小沈總?”她眯着眼。
我搖搖頭:“不是,真的親人,有血緣的那種。”
曾楚倩點了點頭,沒繼續。
“你呢?”這回輪到我了。
她也不再隱瞞:“我也是親人,打了結婚證的那種。”
我倒吸一口涼氣,世上來自陌生人的惡意到底是有限的,更多的殺機,就潛伏在一張雙人牀上,一間溫馨的房子裡。
曾楚倩簡單地說了一下來龍去脈,其實這事兒早就發生了。那天在拾歡,被曾楚倩訓斥的女孩爲了報復,主動聯繫並告訴了於俊男,說曾楚倩在這兒陪人酒。於俊男雖然也是個小開,但是個文化人,對人情世故上的事兒沒那麼通透豁達,其實這從他和曾楚倩閃婚一事也能看得出來。氣急敗壞又喝了點小酒的於俊男又跑到拾歡,鬧了我那天看見的那一通。
緊接着,他拖着曾楚倩,做出了我沒看見的事兒。
他把曾楚倩帶回家,像是撕扯下了所有的僞裝一樣,將那些所謂我不在乎你過去的承諾,那些我此生都對你好的誓言全部拋諸腦後。他打着男人尊嚴的名義,狠狠打了曾楚倩一頓,之後砸了一瓶酒,用碎裂的玻璃在她臉上留下了再也抹不掉的痕跡。
第二天於俊男就醒了,曾楚倩哭到連眼淚水都再流不出半滴,於俊男抱着她道歉,抱着她懺悔,帶她去醫院,甚至說要打110帶自己走,只求曾楚倩原諒他酒後的一時衝動,不要離開他的身邊。
當我聽到這裡,表達出男人家庭暴力有一就有二的觀點時,曾楚倩重複了之前說過的話。
“但凡我還剩一點謀生的本事,我肯定離開他。”
我突然有些明白,這也許就是我和那個場子裡面的女人唯一的區別。我也做過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兒,也爲了錢出賣過自己,但是除了身體和容顏,我還有別的籌碼。而那裡的很多女人,她們什麼都沒有了,包括尊嚴,包括苟延殘喘的意義。
在這樣一個清晨,我們在九月份的太陽底下,分享了彼此的事情,那些事情真實發生過,並不光彩,也不好聽,正因爲無處寄託,所以格外陰暗而難看。
我最後問曾楚倩:“你現在什麼打算?”
她搖搖頭:“以前我還有張臉,現在我什麼都沒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也許有一天於俊男都要甩了我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活。”
“真有那一天,你別忘了我。”我看着她,不知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爲同情,還是同病相憐。
聊完這些,曾楚倩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和我說一句:“對了,你記得小尹麼?”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當即接道:“記得,你有她消息?”
“我見過她。”
我驀地有些欣喜,說實話,之前看李思怡的反應,我一度以爲小尹已經死了,聽說曾楚倩見過她,我就像看見一個人死裡逃生般喜出望外。
“你在哪見過她?什麼時候?”
“上個星期吧,那會兒我已經出事兒了。我和於俊男找了家整形醫院輕易看臉,那家醫院和拾歡好多姑娘都熟,拾歡裡面的女孩一半都在臉上動過刀子,這動過的一半里,又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是在那家做得。我就是在那,見着了小尹。”與我不同,曾楚倩臉上沒有半點喜悅的意思,相反,她愁雲密佈,彷彿又在說一個悲傷的故事,“小尹……臉也毀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如曾楚倩先前所說,他們這些女孩兒,沒了臉,就等於沒了謀生的本事,這和殺了小尹的本質並沒有區別。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和醫生哭,說自己命不長了,哪怕能漂亮一天就好,再疼再苦也無所謂,讓醫生想想辦法。”她續道,“醫生都說沒辦法,我看了,她臉是開水燙的,估計不是自己不小心,也是有人故意整的吧。不過我感覺,她不只是臉毀了……”
後面的話她含在嘴裡,急的我立刻問了出來:“什麼意思?什麼叫不只臉毀了,還有什麼?”
“她精神狀態……”曾楚倩在刻意美化着措辭,“我感覺,似乎也不太好。”
“你是說,她瘋了?”
“沒那麼嚴重,不過肯定有問題,她說話的時候一會哭一會笑的,還認不出我,叫我什麼顧小姐,還讓我放她一馬,別毀她臉……”
我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我沒想到,小尹身上的遭遇比我料想的還要可怕。雖然她害我在先,但我總覺得她罪不至死,就算她十惡不赦,也輪不到法律之外的人和事來處罰她。
而且,即便我不想承認,我也得接受,這一切還是因爲而起的。
曾楚倩看着我緊鎖的眉,一下子讀出我糾結翻轉的心理活動,遞過來一支菸道:“來一根?好受點。”
我擺擺手:“身體不行,抽不了。”
“哦對,我忘了。”她聞言立刻把收回去,嘆了口氣道,“你不要多想,你現在身上還有傷呢,要是再多想,癒合得慢,就都是我的錯了。小尹的事兒不怪你,拾歡那鬼地方你又不是沒見過,小尹這種人,遲早得自己把自己玩死,就算沒有你,沒有小沈總,她也不過是多活兩天,最後也許比現在還慘。”
我點點頭,雖然並沒有聽進去她的話。
曾楚倩繼續嘆了口氣:“思思人現在還沒找着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倒是情願那天看到的人是思思,毀了容,總比沒了命好。”
這句話我卻完全聽了下去,在我看來都無比可怕的兩件事情,在她嘴裡有了個比較。也許對於曾楚倩來說也是這樣,命還在呢,別的東西,誰想的了那麼多呀?
雖然她安慰了我,卻不代表我自己就能原諒自己。
等到稍微能出行了,坐立不安的我就趕快趁着護士不注意溜了出去,找到了李思怡。
說完這一通從曾楚倩嘴裡聽到的來龍去脈,我幾乎是哀求着對李思怡道:“你幫我找到小尹吧,毀了容也好,瘋了也好,至少得有個音訊啊。我簡直不敢想,她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沒有生活的本事,精神上還有問題,要怎麼活下去。”我神神叨叨地,妄圖用言語緩解心中的愧疚,“都是我不好,你那時候讓我救她,我就應該救她,我不該隨便說兩句,就以爲把事情解決了。李思怡,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她,你……”
“二萌子,你冷靜點。”李思怡扶住我的身體,咬着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緩緩道,“我和你說個事,你做好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