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與雲影同時傾瀉於天地之間,此夜不甚黑暗,也無多少光亮,薄靄與輕霧浮亂飄於空中。
陰慘慘的風吹過,梧桐葉哭出嗚嗚悲音,紅衣美人斜坐屋脊上,嘆道:"這霍府的梧桐委實太多了,聒噪!"
硃紅紗衣在夜色中暗了幾分,鮮豔的紅便如鮮血凝結後變得絳紫,透出哀豔,一揚手,紗袖飄舞,自有酒壺在手。
仰頭痛飲,酒灑滿臉,流下頸畔,滴落胸腹,染了紅衣下的素白小衣,沾了素白紈褲,自嘲一笑,瞥向已飛臨身邊的程浩風。
當年別後重逢,胡仙仙看着從月下飛來的程浩風,滿眼滿心裡都是他啊,如今見了他仍是自顧自地飲酒,程浩風期待相見,卻只換得淡淡一瞥。
程浩風也不知道期待什麼,是一句問候,一個道歉,還是一聲宣判?
"以我們今日所得到的,所揹負的,做什麼都無所謂,沒有對錯之別。"程浩風還是忍不住先開口。
張揚的紅衣在夜色裡飄動,如妖異的曼珠沙華肆意綻放,胡仙仙沾滿酒漬的臉顯得狼狽落拓而又狂放不羈。
程浩風身着簡約而精緻的淡藍色道袍,領邊袖口深藍色的雲紋線條流暢,衣紋在風中真如流雲,謙謹莊重又不失飄逸靈動。
"你是在彰顯你的大度,表示不會責怪我麼?"胡仙仙笑得嬌俏,語氣裡卻衝出嗆人的辣味。
程浩風坐到她身旁,沉默許久才說:"你想隨緣度化,只求盡力而爲;我要釜底抽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們不分誰對誰錯,只看天意終將偏向哪方。但是,我始終堅持我走的纔是惟一正確之路。"
這麼說是完全猜到我心中所思所想了?胡仙仙自嘲,真是容易被他看穿。
"對一切會把法朝引向敗亡的事情都放任不管,集中精力、財力、人力去造天行炁鏡和開海底聖境通道,只想着讓少數人逃離,這能算是釜底抽薪?是用無數生靈的滅絕換來極少數人的安康啊!"
胡仙仙懂得不可能有十全十美之策,可是也無法眼睜睜看着法朝走向滅亡,更不願看到生她養她之地徹底被毀,或許永恆之心的傳說是假,可她不自覺地還是有種使命感。從前不信鬼神之說,可經歷了那麼多神奇的事,還是信了。那麼在天庭之外,還有更強大的所在也不稀奇。
"要用舉國之力才能做成的事,難度不可想象,只能救多少算多少,我還不夠強大。"程浩風語氣感傷。
"你還好意思說是用了舉國之力去做?爲了便於獲取資源,把韓澤熙扶上皇位,得到了想要的助力之後,面對已經危機四伏的法朝不管不顧,我們這是過河拆橋。若是我們不干涉國運變數,法朝也許不會走到衰敗之境。"
胡仙仙憤慨反駁,從那天無意中聽到段夢柔說,臧玄蛟吸收龍脈龍氣可復活有望的事,便確信程浩風沒有阻止臧玄蛟復活之意,只是在賭最後誰會更強!
老慎郡王墓下的墓底龍坑,是鎮壓黑龍臧玄蛟,也是滋養黑龍臧玄蛟!
看似相悖的目標,其實並不相悖,因爲若不滋養臧玄蛟,程浩風沒有把握能扶韓澤熙登上帝位!
法朝國運,黎民百姓,都只是程浩風與臧玄蛟的賭注,賭他們誰輸誰贏!
看出胡仙仙眼中恨意,程浩風挺脆弱無力而笑:"如今正是中興之世,哪有衰敗?被官府的探子聽到了,可得治你個‘怨悵朝廷,詛咒國運’的罪。"
"今日法朝猶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別人看不出來,你我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胡仙仙眼中閃過陰鬱的怒火,暗道:程浩風,你還想哄我騙我?
"興亡更迭,自古如此,不必在意。不管付出什麼代價,總之留下了一線生機,豈不是比盡毀盡滅更好?"
月亮在烏雲裡穿梭,程浩風的臉忽明忽暗,他儘量耐心地用溫和語氣說話,可仍然掩飾不了他對世間生靈的冷漠。
胡仙仙搖頭反對,"如果韓澤熙不是我們扶立而起登上皇位,那興亡與我們無關。可這一切,我們佔了主因,如今這般,我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麼一起毀滅,要麼共同對抗天劫。"
聽這意思,勸說不動,程浩風無可奈何地說:"好,仙仙你竭盡全力守護你想所守護的,而我做我該做的事。但你想了斷世間俗緣,去當永恆之心,我絕不答應!做這一場局,我付出的代價太多,我不會放棄,也絕對不會輸!"
"浩風,或許你是對的。但你當初說等韓澤熙皇位穩固便隱居山林的,可事實分明是要用一國興衰甚至是整個水球存亡,來換取對抗天庭的資本!對抗天庭獲勝後,你也就有贏臧玄蛟的把握吧?到那時,或許你真能強大到連毀天滅地的大劫也避過,可我們會過得安心嗎?"
連聲質問,程浩風再沒有耐心勸了,“我們不利用國運,法朝早晚也會滅亡!用一羣必然會死的生靈爲另一些更有資格活下去的生靈鋪路,有什麼不對?”
胡仙仙見他周身凝起寒氣,雙眸閃着如墨冰劍一般冰冷又縈繞一絲黑氣的光,不由心底警兆頓生。
就在胡仙仙想仔細觀察程浩風時,眼前蓬起彩光絢爛,唐彩兒以綵鸞之身飛撲而來,轉瞬又化成小女孩模樣一頭扎入程浩風懷裡。
"浩哥哥,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嚶嚶,沒有好吃的……"她翻找着程浩風前襟,沒找到吃的東西,很失望。
“有的,有的!”程浩風身上凌厲氣勢全已退去,應手變出一包松子兒和一包炸蠍子,和藹笑着給了唐彩兒。
有唐彩兒在此處,可不能再多說什麼,她心性幼稚,會無意間說漏秘密。
胡仙仙以眼神示意程浩風且離去,程浩風和唐彩兒逗笑兩句後回了閒雲觀。
若是旁人看了已嫁霍飛的胡仙仙與程浩風在半夜相見,定會猜測其中隱情,唐彩兒不會多想。
“你深更半夜來找我做什麼?是餓了?”胡仙仙看着小嘴蠕動不停的唐彩兒,雖是早已化人形,還是貪吃堅果、粟米、昆蟲類的食物。
"不是餓了,水姐姐、杭姐姐她們都讓我多吃點兒。是杭姐姐聽了閒言碎語,煩得睡不着覺,我來帶仙姐姐回去,這樣呢,杭姐姐就不會心煩了。"
“原來如此,你回去讓無一她們不必心煩,我自有打算。”胡仙仙怕唐彩兒還要再擰着不走,又說,“你最乖了,讓她們也要乖,帶頭好好修煉,別來打擾我,給她們做榜樣行不行?”
唐彩兒很有擔當地挺了挺胸,鄭重點頭表示會當好榜樣。
第二天,胡仙仙又在霍府吵吵鬧鬧、要東要西,攪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寧。
霍夫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去胡將軍府給葛淑美說,讓她管管胡仙仙,那所做所爲太不成體統了,也丟孃家的臉面。
葛淑美卻答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管教也是該夫家管教,所做所爲與孃家無關。
霍夫人氣得臉色鐵青,可不敢當面發作,畢竟葛淑美出身官宦之家,胡勇剛又在軍中有頗高威信,不能隨意得罪。
回了府,聽下人說,胡仙仙把霍飛拉去廊州了,今天沒去金龍衛殿上點卯。
讓皇上發現後,把霍圖給罵一頓,霍圖撒謊稱霍飛身體不適才瞞過去,但皇上說,要是再有偷懶之事就撤了霍飛之職。
霍圖夫婦相見,都很後悔讓霍飛娶胡仙仙了。
“我的破軍鐵衛不錯吧?”廊州營校場旁,胡仙仙和霍飛正在看破軍鐵衛操練。
“非常好,一隊鐵衛可抵千軍萬馬了。”霍飛想着,若是法朝的士兵和裝備皆如此般,可以掃平天下所有國家了。
胡仙仙被誇得眉開眼笑,可片刻後又愁眉苦臉,“可我缺個可靠又能幹的破軍鐵衛衛隊長!唉,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常年在軍中,破軍鐵衛日常訓練之事都是交給我哥屬下的副將,那些副將水平還不如破軍鐵衛中的一些戰士呢。”
“想要找個衛隊長幫你管理、訓練破軍鐵衛?”霍飛搓着下巴思索一番,“我倒想起個可靠又能幹的人,要是他來當衛隊長,還可以擴大破軍鐵衛的規模。只是,不知皇上還願不願用他?因他爹的事……”
“你說鄭退遼?”胡仙仙快嘴接話,“很合適呢。他如今雖說已無罪釋放,但是閒在家中,天天喝得爛醉如泥,眼看一名驍勇善戰的小將軍就這麼廢了,實在可惜……”
霍飛突然大笑兩聲,“你早想幫鄭退遼謀個前程了吧?還故意引我主動提起。好,我答應幫他想辦法了,不過,你得獎賞我。”
胡仙仙不由緊張起來,“獎賞什麼?”
“親我一下。”
“在這裡?”胡仙仙使勁搖頭,又安撫他說,“晚上吧,紅綃帳裡任君採擷。”
霍飛低嘆兩聲,隨即邪笑一聲朝胡仙仙湊攏,“好吧,你不親我,那讓我親你也算數。”
避無可避了,胡仙仙迅速彈出一道靈氣光閃花了霍飛的眼,再以手背迎上他雙脣,緊接着飛快跑開了。
霍飛也沒弄清剛纔剎那發生了什麼,猶自回味柔潤觸感。
胡仙仙心內嘆道,這小小一點便宜且舍與他吧,反正他也是俗緣之一,早還早了。
隨後幾天,霍飛在父親和皇上面前軟纏硬磨,總算讓鄭退遼當上破軍鐵衛衛隊長。
又過幾天,再答應胡仙仙,幫葉冠英去了棘城當廂軍統領。
匆匆到得八月十六,中秋才歡喜度過,霍飛突然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