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巢的鳥兒在夕陽下翩然而飛,掠過天際,染了晚霞華彩,彷彿翅羽和尾翎上拖曳起繽紛光帶。
往常,胡仙仙要倚在琉璃牆前看暮色歸圖,今天她倦了,伏在書案上小憩,不知不覺酣然沉睡。
髮髻隨意用雕飾簡潔的捲雲白玉簪綰着,散了幾縷鋪在書本上,藕白布衫趴皺了,素白羅裙上掉了篇墨跡未乾的紙,沾了墨痕,數篇草稿飛散落在地上。
程浩風回來見了這場景,輕笑着走過去,先取了錦袍蓋在她身上,再湊近睡夢中的她,在光潔額頭上印下一吻。
胡仙仙微皺皺眉,頭側開一點,又繼續睡。
不忍再擾她安眠,程浩風靜靜凝望着她,半晌後才移開目光,撿起一張草稿紙。
橫七豎八的線條,凌亂潦草的字跡,程浩風仔細看了好一會兒,纔看出她畫寫的是陣法排布圖紙。
搖頭無奈暗笑:這丫頭,閒不住!不能上天入地管閒事了,就胡思亂想瞎琢磨。
等胡仙仙醒來,程浩風讓她先去洗臉、換衣裙,等她走開,再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好。
胡仙仙換洗好,再過來時,只見筆墨紙硯已擺放整齊,書案旁高几上的花瓶中還多了一束薔薇。
“還是你會收拾,我弄得太亂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想吃什麼?我馬上去做。”
“教我做豆腐丸子湯,飯後呢,我再教你陣法。”程浩風牽着她的手往廚房走去。
胡仙仙愣着沒動,哪些陣法圖紙是研究蕊仙居外的陣法,爲了逃出去做準備,忐忑想着:被他發現了?會不會讓他傷心,惹他生氣?
“不願教我?”程浩風狐疑地看着她,“我是夠笨啊,豆腐丸子湯也學不會。”
胡仙仙回過神來,綻開誇張的笑容說:“要把普通的食材做得色香味俱全可難了,很多名貴的菜只是看着令人垂涎欲滴,吃起來呢,味道其實不咋樣,只不過太名貴了,吃的人多數不敢說實話。豆腐丸子湯的關鍵啊,在於汆湯……”
兩人洗洗涮涮、切一切、剁一剁,說笑間做好了一鍋湯。
胡仙仙完全忘了所擔憂的事,程浩風看着她明豔笑容,心道:小樣兒,你那點歪心思我還不明白?以你那點粗淺學識,要破我精心佈下的陣法難比登天。
飯後,程浩風真教她佈陣,因爲讓她多學一點也好,在蕊仙居里不會太寂寞,再有,若是遇到意外危險,能增加避開機率。胡仙仙雖會布一些簡單陣法,但都要特殊環境下才可成,只有輔助作用。
講解了之後,程浩風端茶讓胡仙仙試着畫,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你還記得唐文昭的事吧?你猜她師父怎麼回覆的?”
“樊楚瑤多半不會同意瞞着唐博昭把唐文昭許配給雷鵬,她不顧唐博昭感受,道門講究出家不斷孝,長兄如父。”
“哈!”程浩風朗聲一笑,摩挲一下她頭頂,“你說對了,連原因也和樊楚瑤給的原因差不多。”
胡仙仙偏着頭認真說:“是得想辦法勸服唐博昭才行,沒有親人的祝福,往後婚姻生活始終會有陰影。一定要取得唐博昭同意,哪怕只是口頭答應、心裡不滿的勉強同意。我支持樊楚瑤的建議,你呢?”
“我啊……”程浩風準備賣個關子,胡仙仙舉起拳頭揚了揚,齜着牙威脅他。
程浩風笑着舉起手,“朝廷中又出了點變化,我有讓唐博昭主動同意婚事的辦法。”
在雷鵬被羣臣攻訐的時候,卓鵲村他們幾個交好的文官沒有爲他爭辯,而是默默做着別的事。
杜諄原是戶部金科主事,卓鵲村調他爲刑部獄訟司主事。
兩人配合之下,架空郭別齋的權力,協作針對刑部尚書車馳並最終拿到證據,證明車馳是陰狠酷吏。
車馳位高權重,管的還是律法,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滿朝文武只唐博昭爲他辯白,因他雖用嚴刑峻法,可他沒有做貪腐之事。
因此,車馳的案子久決不下,卓鵲村讓雷鵬轉問程浩風,是不是把唐博昭貶去離京城遠的地方算了?
程浩風讓他們不用避忌唐博昭,還要讓唐博昭參與到案件當中。
朝中各類爭鬥從未平息,雖身在朝堂,唐博昭非常厭惡官場黑暗,可又不得不在仕途上奔走。
唐父曾任禮部侍郎,德元帝當政前期,在權力傾軋之下,因不肯趨炎附勢而被暗殺。
唐母悲痛過度,兩年後也得了重病,臨死讓年僅十三歲的唐博昭勤奮讀書,考取功名,努力當一個又有本事又清廉的好官。但是,得讓才三歲的唐文昭去修道,不嫁權貴之門,是因想女兒遠離是非漩渦,也因想讓兒子萬一遇到事情可以有條退路。
在親友資助下,唐博昭專心讀書,一舉考中進士,後來當了工部員外郎,再後來當了禮部主事。
雖是禮部主事,他把御史該做的事也做了,直諫君主的事也做過不少。
比如車馳的事,沒人敢出頭,也沒人願出頭,因車馳得罪的人太多。
禮部尚書喬且詩爲此找他談話:"講心裡話,處事呢,方向不錯,大事不錯就好,雖說‘不以善小而不爲,不以惡小而爲之’,可是太計較眼前所見善惡,會影響大局。"
唐博昭反問:"不以善小而不爲,不爲惡小而爲之,會是太計較眼前所見善惡?是怕車馳查得太嚴,當官當不穩?"
“唉……算是我們怕了他,也怕了你!”喬且詩不再勸導,讓唐博昭先停了目前工作,調去刑部幫忙。
到刑部後,唐博昭才得知車馳被判腰斬,新任刑部尚書卓鵲村定的判決。
看出前來“協助辦案”的唐博昭有不滿,卓鵲村讓他去監督車馳寫《悔過書》,從判決到行刑還有半個月的時間,若是唐博昭能證明車馳無罪,可以改判。
在此期間,車馳先是辯解沒貪一文錢,還對親哥哥和連宗哥哥大義滅親,對皇帝是忠心耿耿。
經訪查,車馳確實沒貪沒徇私,所用都是俸祿和朝廷賞賜而來,還給家鄉的孤寡之人捐了不少錢財。
唐博昭由此更認爲是車馳敗於朝爭,是被冤枉的。
可再往後查,他又逐漸改變看法。車馳不是貪.官,可真是酷吏。
在審理與誠郡王謀反有關的案件中,參與過的人或被殺或被囚,這些人的親眷則不論老幼賣入青樓,還美其名曰“以反賊膏血,養國家百姓安樂”。
他雖沒有私吞那筆錢,可入庫之後的銀兩都視爲“政績”,令他連連受上司嘉獎,平步青雲。
從藩王叛亂,到胡勇剛他們接二連三被誣陷,車馳大大顯露他羅織罪名,攀連罪名的能力。
唐博昭當年也受連累,但他一直認爲車馳是領命行事、公事公辦,如今看來分明是有意造大案,想靠踩低別人的方式獲取利益。
車馳沒看出唐博昭的心理變化,還一再強調他自己多清廉,多忠誠,爲了讓他自己顯得有用些,又說知道某家隱秘,扳倒這家可讓唐博昭仕途順利,後來還攀扯霍家,說霍家已算權傾朝野了,要找一點讓皇上對霍家生猜疑心的事很容易……
一件件事發生,唐博昭看出車馳居心叵測,當年不爲車闖和車昂說話,表面看是對韓澤熙忠誠而大義滅親,實際是爲了他前程不顧親情。他所做一切看似不爲名利,卻是隱忍着爲了獲取更大名利。
唐博昭覺得脊背生寒,明面上熱衷於功名利祿的人還可防,暗裡藏野心的人難防。想想車馳起主要作用扳倒的那些人,估計都沒防過車馳,才用自身罪孽與鮮血給車馳鋪了坦蕩仕途。
得知車馳根本沒寫《悔過書》,而是要藉機呈上霍家的“謀逆之證”時,悄悄去約見霍騰。
那所謂“謀逆之證”是,送貢品御田香米的地方鄉紳,留了小份同一塊田的米送給霍圖品嚐;霍飛在觀賞御賜夜明珠的時候,不慎讓夜明珠掉落,摔出個裂紋;霍家父子在家宴上談論國師,說曹備道不如程浩風,且皇上不該對高有全偏聽偏信……
這些事,往小了說是對朝廷心懷不滿,對皇帝不敬;往大了說是想和天子相爭,存謀逆之心!
唐博昭囑咐霍騰,霍家行事定要謹小慎微了,並想辦法用圓滑點的方法把那幾件事在皇上面前解釋清楚。
“謝謝你對霍家還信任,如今捧着霍家的人太多,我們有時候確實張揚。”霍騰誠懇致謝。
唐博昭不便多坐,告辭後匆忙走幾步,霍騰又喊住他。
正猜霍騰還要說什麼,霍騰已直說:“我喜歡文昭,當初你被牽連,爲了她,我想救你,四處奔走。”
“你……可我妹妹不能嫁給官宦之家。”
霍騰灑然一笑:“我沒有讓你把她嫁給我,已經聽說了她和雷鵬的事,我想勸勸你。對她好呢,是讓她過得舒心,不是你強加給她的婚姻理想。我空戀一場都能衷心祝福她,你這親哥哥怎麼能阻礙她的良緣?”
不願讓霍家出事,但對霍家也沒好感,只是看着法朝的朝堂沒有片刻安寧,唐博昭不願再看到爭權奪利的事,如果霍家出事,又得有多少人被牽連?
但此刻,唐博昭是真覺得霍騰不錯,看起來驕橫跋扈的人,竟有這份坦蕩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