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騾車拐進了山下面的一個小村子,趙皓的人已經在這裡租借了一個院落,並且購置了好些東西放在院子裡。
他們到了後,趙皓讓蘇月去吃飯休息,自己則是帶着人將那些東西和蘇月的行李一起放在了另外一輛油布車裡。
這一晚,蘇月睡得很不踏實。
一些她以爲早已經遺忘的畫面在夢中晃來晃去,最後,落在了那個女人牽着那三歲的孩子,擡頭看着她的畫面上。
那女人的臉清晰的出現在眼前的時候,蘇月一驚而醒,愣愣的看着漆黑一片的屋頂。
那時候,她和趙皓成親半年,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雖然鎮國公夫人不喜歡她,但是也沒有像雲姚氏那般侮辱折磨她,最多也就是給個冷臉而已,鎮國公府裡的管事權利,包括庫房和田莊什麼的,都還是交給了她。
她以爲,她終於得到了幸福。
那一天,是大年初三,女兒家要回門,她那時候本已經跟寧遠侯府斷了關係,可是鎮國公夫人說,身爲世子夫人,怎麼着都得有個孃家,該做的禮就得做,讓趙皓陪着她回門。
那時候,趙皓已經是二品武將,就算在京城沒有實質權利,可邊軍都在趙家手中,論爵位論官職都在蘇景天之上。
趙皓親自陪着她回寧遠侯府,那些個女人就算再嫉恨也得對她笑,討好她。
然後,在那個所有寧遠侯府的人都在的宴會上,蔣氏領進來一對母子。
那女人年紀不到二十歲,長得美若天仙,手中牽着的男童三四歲的模樣,亦是長得粉雕玉琢,看着就令人疼愛。
然後,那女人將兜帽取下,帶着那孩子朝她盈盈拜倒。
口中說着:她與趙皓早就相戀相識,還生了這個孩子,希望她看在孩子是趙家骨血的份上,收容她們母子。
當時她整個人都呆住了,旁邊那些女人說的各種譏諷嘲笑之言,她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她眼中看到的,不過是那女人身上和自己那一件一模一樣,趙皓說都是他親手所獵的火狐皮縫製的大氅,還有那女人擡起來看着她,盈盈淚墜,我見猶憐的臉。
那臉上的神色悽楚無比,眼中,卻滿是得意和藐視。
就在那時候,蘇瑾明帶了趙皓和寧遠侯府的男人女婿們過來。
當時,她只聽到蘇瑾明大聲笑道,原來世子還有這等紅顏知己,沒關係,我家大姐姐最是賢淑,你若是早說,大姐姐只怕早就將人接了回去。
她當時直愣愣的看着趙皓,心想,只要趙皓說一聲,這人不是,他不認識這人,不認識這孩子,她就能掀了那飯桌,去他媽的賢良淑德!居然敢暗算到她頭上!
只要趙皓說一句,甚至說兩個字,說這是誤會都可以。
可是,趙皓什麼都沒有說。
他只是上前,拉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那個女人亦起了身,在他們身後悽楚的喚了一聲趙將軍。
若是,若是那時候,趙皓依然帶着她往前走,就那麼離開,回去,她也會讓自己忘記這事。
可是趙皓停下了腳步,讓人帶那母子兩人回去。
一起回去……
一路上,她什麼也沒有問,沒有說,趙皓也不發一言,回到鎮國公府後,趙皓送了她回院子,便去了鎮國公夫人的院子。
過了沒多久,鎮國公夫人身邊的嬤嬤便來說,鎮國公夫人做主,讓那女人做了趙皓的良妾,兒子,也是鎮國公府的長子。
當時,她一個人坐在窗前想着,她想,她其實不應該那麼在意趙皓以前有女人,因爲她也是二嫁,就好似大家都是二婚一樣,只要相愛,只要能互相容忍,只要趙皓以後不再做這種事。
只要趙皓跟她解釋,爲什麼不告訴她這個女人的存在?只要趙皓說,他們以後的生活不會受這對母子的影響。
她能接受的……
所以,那嬤嬤這麼說的時候,她很是冷靜的應承了下來。
然後,坐在屋子裡等趙皓回來。
可是趙皓沒有回來。
連着兩天,都沒有回來。
那兩天,鎮國公夫人親自帶人,將她院子旁邊的那個偏院給收拾了出來,從庫房裡盡着最好的東西將那院子都佈置了起來,然後將那對母子迎進了偏院。
甚至連給她敬茶都沒有,便讓所有下人都稱呼那孩子做長公子,稱呼那女人爲夫人……
初蕊爲她不平,出言說,這正經的世子夫人在這裡,就算是良妾,也應該要行禮敬茶吧?
當時,鎮國公夫人便道,那好,現在我也在,讓她敬茶,有我看着,看誰能欺負我孫子的娘。
那女人親手泡了茶敬了上來,被鎮國公夫人虎視眈眈的盯着,她喝了一口。
就那一口……
不到一個月的孩子沒了。
她調養了五年,都沒有完全調養好虧損的身子,更別提再懷孩子了。
當夜毒發,初蕊着急之下去稟告了宮中,皇帝派人接了她進宮,可是再派人去鎮國公府查,鎮國公府卻推了一個茶水房的丫頭出來頂罪。
她跟皇帝說,她要和離。
那時候,皇帝已經成了個傀儡,而趙家是僅剩的幾個忠心之臣之一,她不願意讓皇帝和鎮國公府爲了她鬧翻。
何況,趙皓都不查,皇帝又能查到什麼。
皇帝召了趙皓問話,趙皓說,要跟她見一面。
她答應了,可是,見面之時,趙皓卻依然沒有任何解釋,只說,給他時間……
給他時間……
給他時間做什麼呢?
只要他說一句話,她就願意相信他,可是他什麼都不說,那麼,給他時間又有何意義?
記得曾經有人說過,這個世上,時間和男人的愛是最不可相信之物,它們都消逝的太快,一旦過去了,就再不可挽回。
再深的愛,只要有時間阻隔,那麼最終也不過是水中月霧中花而已。
她也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轉身回房,在和離書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直接從皇宮去了京郊的另外一個莊子,再沒有回鎮國公府,連嫁妝都是皇帝派人給她拿出來的。
她賣掉了那個院子,賣掉了那個有大片梅林的莊子,在那個她本想讓趙皓驚喜,誰都不知道的,擁有整片可以狩獵山林的莊子裡住了半年。
直到那時候還是九皇子的康王,應皇帝之命,找到了她的莊子。
那年年底,鎮國公亡故,趙皓去邊關接了鎮國公的帥印,隨後不久九皇子出宮開府,被封康王,皇帝賜婚,她成了康王妃,
就算趙皓偶爾回京,兩人也不過是匆匆一面,君臣之禮。
她再沒有關注過鎮國公府,也不想去知道那母子過得如何,每年趙皓送過來的禮物,也是對庫房一丟,從來沒有去看過。
只最初那一次,她見單子裡面有火狐皮,心下厭惡,便將那火狐皮挑了出去另外送了人。
然後便發生了趙申當街擋着她的馬車之事。
從那以後,她便連單子都不看了。
時間……
兩輩子的時間算起來,離那事已經過去了十多年,當時毒發流產那般的痛苦,她都已經忘了個乾淨。
原來,有些事情真的是這樣,你以爲忘記了,其實它一直存在你的心底。
靠的不是記憶,而是,那深刻在心上的痕跡。
輕輕眨巴了下眼睛,蘇月悄然起身。
“姑娘?”薄荷輕哼了一聲。
“我去小解。”蘇月低聲道了一句,輕拍着薄荷,等她繼續熟睡後,從牀上下來。
將大氅披上,蘇月輕輕推門而出。
冬夜冰寒,月色若霜,大地山林都被染成了一片輝白之色。
極美,極靜。
只一出門,一股冷風便嗖的吹過,讓蘇月凍得一哆嗦,所有的詩情畫意都被吹散了去。
忙縮了脖子,將大氅給裹緊。
心下又覺得有些好笑。
是啊,那些都是陳年爛谷的事了,這個時候想起來又有什麼意思。
還是趕緊找地方解決問題回去睡覺纔是真。
都怪薄荷,晚上給她弄那麼多雞湯喝乾嘛,這人被尿憋着,可不容易做噩夢嘛?
一轉頭,茅房沒有看到,卻是看到在她窗下堆着一坨進屋的時候還沒有的東西。
蘇月心下一驚,尿意都被憋回去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向那一坨走近了一些。
天上雲層正散,月光毫無遮擋的灑下,將那一大坨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裹着狼皮大氅團坐在一起睡着了的人。
他懷抱着長劍,頭擱在了自己膝蓋上,身子被大氅裹得只露了半張臉出來。
冬夜深寒,他那長長的眼睫毛上掛了一層白霜,露在皮帽外頭的髮絲也被染成霜色。
看着,便再沒有了平素的稚氣,反而帶了一種沉凝的深沉穩重出來。
那一瞬間,蘇月好似看到了城破之前的趙皓。
那時候,京城已經進入最後時刻,能撤出去的人和物資都已經撤了出去。
她去找了趙皓,通知他可以準備帶人撤退了。
她去的時候,趙皓剛剛洗完澡,難得的身上乾乾淨淨,於是,她也清楚的看到了他兩鬢之間的斑白。
那時候,他才二十六歲而已……
蘇月微微閉了下眼,將眼中的酸澀壓了下去。
轉身,往茅房走去。
時間的確能讓人撫平一切傷口,再大的憤怒和悲慼,都會隨着時間過去而消失。
上輩子容蓉指着她的鼻子罵她,說她水性,說她自己可以三嫁,卻容不得別人一點錯誤,將別人比黃金更重的情誼當做糞土。
容蓉一點都不明白,也許趙皓也不明白。
她在意的,不過是信任。
兩人相愛,交的是心。
她連自己最隱秘的來歷都告訴了他,可是,就算是最後,就算在馬上要城破之時,趙皓都沒有解釋過,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
他的心意再重,她也不敢要了。
再不敢要了。
等蘇月打轉回了屋子,裡面再無動靜之後,趙皓睜開了眼。
靜靜的看着院子裡的月光,再無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