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朕現在就有最後一個心願,咳咳……想要告訴你,但是你……你敢聽麼?”
敢聽麼、敢聽麼、敢聽麼……
自始至終迴響凌巴耳邊的,就只有這最後一句話,要注意劉宏這裡的用詞是“敢”,而不是想不想,或者是願意不願意,這樣一來,本來就對到底是什麼心願感到好奇的凌巴,當然就更加好奇了;可他也不得不考慮,君王要和你說心願、說秘密的時候,看起來好像不錯,是對你寵幸和信任的表現,但其實真正又有多少時候是好心好意的?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在這個時代其實是經常可能發生的事情,儘管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劉宏現在的身體狀態,還有劉宏和凌巴的關係似乎也不存在害他的必要,但任何事情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都是不得不防一防的,在皇權鬥爭中更是如此,所以凌巴也只是對劉宏抱着將信將疑、尤其在這種關鍵時候敬而遠之的態度。
不過不知道爲什麼,本來並不願意相信的凌巴,此時看着劉宏的眼神——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湊近了看這個一國之君的眼神,他的眼神裡面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凌巴從來沒有發現原來一個人的眼神可以這麼複雜,彷彿什麼情緒都有,彷彿天地都含在裡面了,可仔細一想想,這或許就是所謂田家風範吧?許劭說的,劉備似乎也有。
而此時凌巴所看到的那些,裡面實在是有些說不清的因素,或許可以籠統的歸結爲命運這個狗血到不能再狗血的詞彙,然後凌巴想說,自己被感動了。
他是被感動了,劉宏想說、就讓他說啊,自己且聽着就好了,只要不是讓自己去死,讓自己身邊的人去死,只要不是讓自己去做傷天害理、爲所‘欲’爲的事情,只要不是真地完全就是故意要強人所難,凌巴相信自己還是會聽、會盡量照着他說的去做,當然前提是自己要能夠做得到。
然後凌巴的點頭,換來的第一個,便是劉宏誠摯欣慰的笑容,或許這一生中,他都很少‘露’出這樣真實表達自己內心的笑容了,都說他是一個昏君,可一個昏君,需要這麼每天僞裝度日麼?需要將自己的情緒都好好盤點收藏起來,不讓別人知道和發現麼?
凌巴突然覺得,劉宏或許真的好可憐,或者說,封建社會裡的帝王,有好多也都是很可憐很可憐的,他們本沒有什麼錯,或許唯一的錯,就是生在了帝王家,他們或許並不適合這個位置,成爲其他的人,或許他們可以過得更好;但是時也命也,偏偏又讓他們沾上了那個位置,然後一切就都回不了頭了。
欣慰後的劉宏,倒是顯得更加容光煥發,比之剛纔的氣‘色’居然又有些好轉了,若是明月公主看到,鐵定要高興得跳起來,但現在凌巴都把這一切定義理解爲是他的迴光返照,儘管他好像一開始就有點兒迴光返照了。
現在的劉宏,或許真的是已經撐不了多少時間了,現在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用他生命最後的時候擠出來的,那一分一秒也都異常珍貴。
只見劉宏微微一笑,用幾乎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語調對凌巴說道:“子衛啊……”
雖然對這種語氣不適應,但爲了不表明自己是受虐狂,凌巴還是保持鎮靜,點點頭示意自己在聽——可能這也是他人生中極少的一次這麼認真的聽一個人的……呃那個、遺言。
劉宏眼神十分平靜,瞥了凌巴一眼,眼神便飄忽起來,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嘴裡面則還在繼續說道:“朕對你,從前或許有利用的成分,不過不管你排不排斥,可還是想要告訴你,這一切,就只是爲了讓你能夠真心幫我大漢、幫我劉氏。所以,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女’人,曾經幹出了那樣的事情來——你應該知道指的是什麼,但朕卻仍然是一直故作不知。朕不是一個好脾‘性’的人,但也不是一個沒有擔當的人,可惜……”就在凌巴豎起耳朵準備聽什麼“遠古秘聞”的時候,劉宏突然話語一轉,便又道:“此外,朕還特意幫助撮合了你和朕最寵愛的皇妹,儘管是你對朕有可用價值,也是因爲皇妹對你有心,你也並非對她無意。哼!不然你以爲,就是皇妹對你用情至深,若沒有朕的允許,你們可以在一起麼?”
凌巴搖搖頭,劉宏說的是事實,他現在也恢復了平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還是先聽完了劉宏的話再說。
“呵呵,也不管你信不信吧,其實朕只是希望,即使是在歸天之後,這大漢江山,仍然能夠在朕或者說劉家的子孫手中,世世代代綿延下去。你可能會覺得朕貪心,陳勝吳廣都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先祖能夠起於微末,那代表別人也不是不行,只是之前時機未至,而現在看來似乎各方面都有些苗頭了,不一定往後就要劉家的人來當皇帝。可朕要說,你不懂、你們都不懂——你們外人,說白了是永遠無法理解,坐在朕這個位置上需要考慮的事情,不能說你們目光短淺,只能說你們看不到而非時不願看到……哦對了,暗地裡很多人都說朕是昏君吧?”
劉宏突然的問題讓凌巴一愣,然後勉強笑道:“哪裡有……”但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好假,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
果然劉宏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責怪他的不老實,然後又沒了聲息,過了會兒他便又繼續說道:“其實就是被認作昏君又如何,朕做這個皇帝,本來就不是本心所願,你該知道一些箇中情形吧?”
劉宏本來和先帝漢桓帝也沒有太深的血緣關係,他的出頭和上位與其說是脫穎而出,倒不如說是時勢和機緣還有幾分運氣共同造就的,如果當年選擇他的那些人能夠看到他後來的表現,會不會還選擇扶持他就未可知了。
關於這一點,劉宏這個皇帝也從來沒有規避過,所以很多人都知道。
凌巴只是點點頭,但不置可否,他了解的情況畢竟不是第一手資料,說實話是有些不太相信的,畢竟當時那件事情大部分人要不就是不在了,要不然也是當今天子在位,爲明哲保身或者是庇佑後代,也不可能去說那種違背甚至抹黑皇上的話的。
“朕知道作爲一國之君,朕之所爲來日必爲後世所詬病,但那又有何妨?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年,便是帝皇又如何?秦皇漢武,何等風‘騷’,也不過最終化爲一坯黃土,朕自覺連新朝篡逆的那個王莽都比不上,更別說和他們比了……”劉宏回過頭來,又看了認真在聽的凌巴一眼,表情也是異常的認真,說話卻有點兒天馬行空、信馬由繮的味道,“朕雖然不能夠完全猜透你的心思,但朕知道,即便是會聽從朕的命令,你在心裡,還是對此感到不以爲然。但朕要告訴你的是……若這天下,不爲劉氏所掌握,往後近百年時間裡,天下都不會有一個真正的太平!”
劉宏言之鑿鑿,凌巴也忍不住地打量了他一眼,似乎重新才認識他的。
“陛下是說……”可過了一會兒,細細思量起劉宏所說,凌巴心底悚然一驚,結合後來的歷史來看,他居然從未想過這個方面的事情。
劉宏卻是笑着點點頭,眼中有些欣慰,“看來你也終於想到了……”
凌巴感覺自己的後背陡然升出了一股劇烈的寒意,那般強烈可怖,讓他心底、頭皮發‘毛’,腳底發涼,渾身都忍不住有些顫抖。
“你怕了?”劉宏仍然是笑着看着凌巴,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將死的帝王,不管生前如何他現在至少保有了一個君王應有的風度和榮耀,他的言談舉止,好像在這一刻都被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來,連那個笑容,也是那麼的莫測,“你以爲,小小一個黃巾之‘亂’,真的可以動搖得了大漢的根基麼?幾百年時間積澱下來的,不是那麼容易傾覆的,就算是先帝做得再不好,可大漢統治根基猶在,天底下到處都是盼望着重複大漢榮光的有學之士,可真正意圖顛覆漢室江山的呢?不過寥寥爾,那些黃巾賊衆大多不過是受了張角逆賊的蠱‘惑’,一時被‘蒙’蔽矣,沒有什麼大發展。如今張角三兄弟不成大氣,而黃巾之‘亂’業已平定,或許也有不少賊衆繼續爲賊寇行事,也有大部分重歸了之前的生活和地位,並沒有什麼根本變化。”頓了頓,他又繼續說道:“其實朕又何嘗不知道,這不管是黃巾之‘亂’的張角,還是這洛陽城裡面的某些人,他們心中早沒有了所謂忠君愛國的念頭,有的只剩下了赤‘裸’‘裸’的利益和糾葛,但朕又能夠如何?自己做得的確不足,不足以支撐起一片大旗來,更重要的是朕的身體……朕現在必須更多爲後來人考慮……咳咳咳……”
“陛下,別急小心些……啊,啊!陛下你、你咳出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