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的是畫兮, 可爲何竟說紅顏薄命?
凌蘿只覺得心頭咯噔一聲,強撐着心頭的不安接着聽了下去。
“傳言說大王不久便要立她爲後,哪知會發生這樣的事, 只可憐了大公子, 這麼小便失去了生母。”
後面的話凌蘿卻是再也聽不下去了, 她的手微顫, 甚至打翻了桌上的碗具, 引得一旁多人側目。
她原本打算先安置好李墨玄再回宮,如今這般,卻是再不能等了, 只匆匆同他道了別,便拉着沐雪往宮中趕。
記得上次見畫兮時, 她雖面色憔悴, 可也不至於隨時會丟了性命, 哪知這才一日的功夫過去,這人說沒就沒了?
她心中希望這是個不靠譜的傳言, 可從入了宮門開始,見着滿目縞素,這纔不得不接受現實。
原來,上次在芷陽宮見她,她說讓自己照顧扶蘇時, 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然而她這樣平白無故的讓自己欠下她一條命, 自己如何能還的清?
“主子, 你怎麼纔回來?”纔到蘿清宮, 月嵐便紅着眼過來,聲音都有些哽咽:“畫兮夫人才出事, 您可莫要再出事了。”
“月嵐,休要胡說!”
月青冷聲打斷她,又匆匆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給她,正色道:“季良人,這三日是畫兮夫人的喪期,各個宮中都要素衣素食,您這一身衣裳還是快些換下,以免落人話柄。”
凌蘿愣愣的接下,心中卻還是很難相信那個曾經在宮中被所有人忌憚的畫兮夫人就這麼沒了。
她邁着有些沉重的步子跨進芷陽宮,一顆心像是被沉進了兩三月的湖中,尋着那段熟悉卻又陌生的路找到了畫兮原來的寢宮,映入眼簾的卻是那些刺目的白綾,隨着風吹來,它們在眼前肆意飄動,耀武揚威。
畫兮的靈柩停在殿中央,那是一棺上好的檀木,精緻的花紋被遮擋在白綾之下,棺木兩邊跪着的都是平日裡侍奉她的侍女,此刻皆是掩面而泣,雖不是嚎啕大哭,那聲音卻似利劍,隨時可刺透耳膜。
她走至那棺木後頭,看見畫兮安靜的躺在裡面,臉上被施了脂粉,是她素來喜歡的淡妝,簡單的髮髻上插着一隻玉簪,一身白衣,胸前抱着一方翠玉琴,她向來不喜歡那些金銀首飾,只是對琴情有獨鍾,這方玉琴她從未見她用過,應是特意爲她準備,能這般瞭解她的,許是她心中最記掛的那人。
“季良人,您總算是來看我們夫人了。”
後頭說話的那侍女她見過,她一直在畫兮身邊貼身侍候,如今她這般說,凌蘿不覺心頭一跳,忙問道:“你……”
話一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梗在喉口,那侍女見罷,抽泣着說道:“夫人在臨走前只想見兩人,一個是大公子,一個便是季良人。”
她擡手擦了擦眼角,道:“夫人臨走前交代奴婢,待她歸去之後,希望季良人能好生照顧大公子。”
“她……除了這些,她可還說過什麼?”凌蘿啞聲問道。
那侍女搖頭,“不曾。”
凌蘿只覺得腦中一片眩暈,倚身靠在棺木旁,轉頭看了棺中的女子一眼,難受至極。
她不爭不搶過了一輩子,臨走之時卻只記掛着這一件事,宮中所有人只看到她對扶蘇冷言冷語,卻無人知道,那個平日裡她冷漠相向的兒子,卻是她至死也放不下的牽掛。
她對扶蘇的愛是沉重的,一如她對嬴政的愛慕一般,看起來從來不在乎,實則早已刻在心頭,任是誰都無法輕易抹去。
扶蘇一個人坐在背後的院子裡,凌蘿找到他的時候,他一雙眼睛哭的通紅,臉頰兩邊還有未乾的淚水,見着她過來,他一把撲到她懷裡,放聲大哭。
以往的他,在她面前總是擺着一副小大人的架子,不到最無助的時候,又怎肯輕易表露出傷心難過,畫兮這一走,確實是真讓他難過了。
“母……母妃不在了。”
凌蘿輕撫着他的後背,聽着他哽咽的聲音,一時感慨萬分,只壓着聲音安慰道:“大公子,你的母妃並沒有離開你,她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以後,她會在那個地方一直看着你長大。”
扶蘇從她的懷中擡起頭,額前還粘着幾縷頭髮,“真的嗎?”
凌蘿替他擦了擦臉,道:“是真的,你忘了我跟你講過的那個故事了?”
扶蘇抽泣了幾聲,道:“我記得。”
“記得就好,你要記住,你的母妃不希望你傷心難過,她想看着你開開心心的長大,你要是傷心,她在那裡也會過的不開心的,你難道想要你母妃不開心嗎?”
“不……不要。”扶蘇猛勁搖頭:“我……我會乖的,我不希望母妃不開心。”
凌蘿摟住他,“你母妃只是累了,她想在這裡休息,往後啊……大公子可要乖乖聽話,不要讓你母妃擔心了。”
雖是這般安慰他,可凌蘿又怎會不知道,人死了便什麼都沒了,天堂世界,不過是求個心安,找個寄託。
若真有來世,她倒是希望,畫兮莫要再過得如此隱忍。
將扶蘇帶回蘿清宮的時候,天色已晚,折騰了許久,扶蘇早已睡下,凌蘿將他安置在自己寢殿,又折回芷陽宮時,卻見原本守在棺木旁的侍女們都站在外面,料想應是嬴政過來了,她朝着畫兮寢殿走去,果然見他穿着一身白色長袍揹着門站着,他視線落在身旁的棺木裡,燈火之中看不清他表情,只是從他寬厚的背上,隱約感受到他此刻的心境。
凌蘿正要走近,卻聽他淡淡開口:“寡人終究是對不住你。”
聲音中透着諸多疲憊,好似將所有對她的遺憾,都埋藏在那一聲嘆息中。
“大王。”
她輕喚了一聲,那人瞬間回身,眼神中還透着許多錯愕,半晌,他眼神終究恢復平靜,只緩緩道:“你回來了。”
凌蘿一時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已“失蹤”了整整一日,方纔見他那片刻的震驚,難不成他以爲自己……
她心頭一梗,忙道:“昨日在外耽擱了一日,來不及……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夫人生前曾交代我照顧大公子,剛剛我將扶蘇帶回蘿清宮,又想着同她也算有許多交情,便想着能送送她也好。”
嬴政低低應了一聲,問道:“蘇兒睡下了?”
凌蘿點頭,“哭了好半晌,剛剛纔睡下。”
他視線又停在棺木上,只靜靜的看着,卻依然掩飾不住此刻內心的悲痛。
面對這個他只有愧疚的畫兮夫人他尚且如此心痛,若有一天他知曉自己深愛的季綰綰或許也不在人世時,他又該有如何的痛不欲生?
思及此,凌蘿終是忍不住道:“大王,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
此刻,凌蘿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罪人,冒充着季綰綰的身份,平白無故讓一個女子爲了她葬送了一條命,卻還要用這個身份去欺騙眼前這個她摯愛的男人。
如果一切都可以回頭,她寧願自己永遠沒有出現過,可惜,一切都沒有如果。
三日後,畫兮的木棺被送入皇陵,百官送行,扶蘇身着縞素,跟在木棺後頭大哭,雖然他年紀尚小,對生死之事並不知曉,可看着自己母妃被送入暗無天日的皇陵之中,他也能依稀感受到些什麼。
喪事之後,凌蘿好一頓勸說才讓他漸漸恢復,許是心中擁堵,小小的年紀竟動不動鬧絕食。
這日他學課歸來,凌蘿吩咐月嵐前去接他,沒想回來之後他卻是見也不見她,只自己躲到院子角落生悶氣,月嵐皺着眉頭道:“方纔回來時在路上遇見幾個多嘴的,偏偏提什麼畫兮夫人,大公子聽了之後臉色都變了。”
月嵐嘆道:“主子,你說大公子是不是心中怨着您呢?”
“他年紀小,哪裡知道許多,他不開心,多半又是想他母妃了。”
凌蘿默默坐到他身旁,見着他背對着自己,也不急着喚他,只靜靜等着,一盞茶時間過去,他終於轉過身來,鼓着腮幫子氣道:“我雖然在你這邊住,可我以後也不會叫你母妃,我的母妃只有一個!”
原來他這般鬧脾氣是因爲這個。
凌蘿點頭,輕生道:“你的母妃當然只有一個,我將你接過來住,也無需你喚我母妃,只是我答應過你母妃要好好照顧你,當然不能對她食言。”
這般解釋,他才消了氣,狠狠的將頭轉過去,卻依舊不肯服軟。
凌蘿倒也不心急的在一旁等着,直到聽見他肚子咕咕叫了一聲,這才笑道:“你都好幾日沒好好進食,今日我特意給你做了幾樣小點心,可都是你從前沒吃過的。”
那顆小腦袋緩緩轉了過來,他面色微紅,聲音也軟下不少:“你說過,我不進食會讓母妃擔心。”
他拉着凌蘿的手站起身,已然是“不計前嫌”之態。
凌蘿笑了笑,拉着他往寢宮的方向而去,又吩咐月嵐將做好的點心都一一拿過去,這纔算是將他哄好了。
兩人這纔在案邊坐了片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一齊擡頭,見着嬴政換下了一身白色便服走近,扶蘇反應極快,放下點心後便快速撲了上去。
畫兮還在的時候,他對嬴政還有些懼意,怎麼也不敢這樣去親近他,看着嬴政一時無措的樣子,她心中不禁暗笑連連。
“大公子,你這點心再不吃,一會可就沒有了。”
扶蘇一愣,慌忙放開抱着嬴政的手,急着跑了回來,將她面前的點心一把抱在懷中,哼道:“不行,你說過這些都是給我做的。”
凌蘿忍俊不禁,“是給你做的,可你父王過來了,難道你也不願意給你父王嚐嚐?”
嬴政正邁步過來,方纔坐下,嘴邊突然多了一塊糕點,扶蘇有些討好的看着他,道:“父王,給。”
嬴政一愣,眼睛瞥了凌蘿一眼,半晌才張口接下。
扶蘇瞬間心情大好。
“大王,味道可還好?”凌蘿笑問。
嬴政木着一張臉,似是還未反應過來,只點了點頭,似是還在品味。
見此刻氛圍大好,凌蘿有意想拉進扶蘇同他之間的關係,便笑道:“大公子,看來你父王同你口味差不多,你就將你的點心多分他一些,可不能讓她跑過來一趟還要餓着肚子。”
扶蘇聽罷,又快速的拿起一塊點心給他,一旦見他接下,一雙眼瞬間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