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蘿背對着她, 只覺背後的空氣瞬間凝滯,她不是沒覺察到那人的怒氣,可話都說出了口, 再去彌補也是徒勞, 乾脆便不開口, 任憑沉默在兩人之間漫開。
她望着燈火映在帳上的影子, 不敢回頭, 不肯服軟,明明清楚他的脾性,卻再不願去將就。
或是被她這般無所謂的態度惹怒, 凌蘿正晃神間,身子被人強行扳了過來, 那人眼中火氣騰騰, 嘴角勾起一絲僵硬的笑:“身子已無大礙?”
“既然身子已無大礙, 那寡人在此留宿正好!”
他陰沉沉的擲下一句,一張臉如同被冰雪封了一般, 只電光火石之間,便是身子一低,將她的脣兇猛擒住,動作粗魯,猶如對待逃離許久卻被最終逮住的獵物。
慌忙之間, 凌蘿才反應過來, 便急切的用手去推開他, 卻瞬間被他鉗制住。
他的脣從她臉頰滑下, 路過脖頸, 移至肩頭,見凌蘿撇過臉去一聲不吭, 一副赴死般的神情,不禁面如鐵色,想也不及去想,便重重的在她肩頭咬了一口。
凌蘿痛哼一聲,這才轉頭過來看了他一眼。
“終於肯看着寡人了?”
嬴政低聲道:“既然如此不情不願,當初就不該在乎什麼鄴城,跟着李墨玄一起,就算是死,你怕也不會露出如此神態!”
他道:“寡人不遠萬里親自將你帶回來,可不是爲了看你天天這般!”
一番話卻是戳到了她的傷心處,凌蘿眨了眨眼,輕聲道:“這宮中哪處對大王來說都是一樣的,既然都是一樣,大王去別人那裡看別人笑臉,總也好過在我這邊受氣。”
“你說什麼?”那人面上已是烏雲密佈,似是隻需她一句話,便能觸發天雷,引動風雨。
“鄴城之上我既然同大王做了那交易,如今便安安分分的等孩子出世,大王不必擔心我有何出格之舉,也不必委屈自己做些多餘的事情。與其在我這邊得不到好聽的話,倒不如去別的宮裡聽些好聽的話。”
嬴政沉重呼吸一聲,隱忍許久,才道:“這便是你如今的想法?除了孩子,便沒有話要同寡人說?”
“有。”
嬴政一愣,心頭猛地冒出些希冀來。然而這希冀也只維持了片刻,便被她毫不留情打斷:“以前我總覺得,只要我將大王心中的冰融化了,就算我不是她,大王也會真心待我。如今我發現是我錯了,大王心中除了季綰綰,旁人根本無立足之地,我沒辦法像鄭良人那樣,儘管身懷大王骨血,卻還要笑着等大王隔三差五的臨幸,大王既不能一心一意待我,做什麼又要我強顏歡笑?”
“寡人心中自是有綰綰,但你同她……不一樣。你若覺得面對寡人是在強顏歡笑,那這些日子寡人便不來了。”
一個是心中白月光,一個是可有可無的替代品,又如何能一樣?
凌蘿轉頭,嘆息了一聲:“我睡了……”
身旁猛地一空,原是他起身下榻,凌蘿望着他出門,連斗篷都不曾披上,想必也從未受過這般氣,怕是如今,再不能像從前那般,毫無顧忌的與他獨處,花癡般的偷看他認真時的側顏,偶爾忍不住撩一下,卻很享受他無措的樣子。
若是一切都能回到最原本的樣子該有多好呢?
待到那時,她定然不會再不顧原則,安安分分的做一個崇拜者,管他什麼感情,管他什麼白月光,管他什麼……
淚從眼角滑至耳後,潤溼了灑在枕上的黑髮,帶着一絲涼意,浸透無邊的夜。
有的人一開始便是在雲端,有的人卻始終在泥澤,雲端的人甚至無需出現,便能勾人遐想,讓人記掛,泥澤的人就算爬出泥沼又如何,洗得去一身泥,卻始終洗不去別人發自內心的衡量。
原來愛與渴望竟是如此折磨,從前她不知,如今卻是寧願不知。
那夜之後,嬴政再沒來過蘿清宮,除了後知後覺纔得到消息的胡美人偶爾過去看看,這蘿清宮就像是從此與世隔絕了一般。
秋季很快便過去了,一場風雨過後,院子裡的大槐樹葉子掉了個光禿禿的,僅剩幾片葉子孤零零的綴在枝頭,難看得緊。
凌蘿如今肚子八個多月,累贅的很,若是長時間在屋子裡待着又怕涼,只能讓沐雪她們扶着她在院子裡四處轉轉暖暖身子。
這日院子裡寒風呼嘯,吹得外間的樹枝呼呼作響,沐雪怕她受寒,便沒讓她出門,拉着她在屋中閒轉,又是怕她冷,便讓月嵐去問問過冬的木炭。
這會兒兩人在屋中轉了好幾圈,月嵐終於推了門進來,她搓着涼颼颼的手,“夫人別急,今日才各個宮裡送木炭,方纔我去問過一遭,說是一會便過來了。”
“可算是有木炭了,這天說變就變,這般突然寒氣陣陣,怕是不久便要見雪了。”
“可不是,這天冷的比去年早,當真是不照顧咱們夫人的身子。”
凌蘿聽她們同天氣較勁,不禁笑了笑,“這天氣一年一年的變化,哪裡還能真循規蹈矩的了,我倒也還好,白日裡多在屋裡走走,晚間了早些睡下便是了。”
“總也不能每日都睡那麼早。”月嵐笑道:“看夫人這肚子,八成是個公子,平日也好動,夫人睡的早,他又該折騰夫人了。”
這般說着,便又上前來摸她肚子,凌蘿笑了笑,道:“是挺好動,今日都折騰了兩回。”
月嵐:“呀,又動了!”
“真的?我也要來摸摸。”
屋中一時熱鬧,不一會,外間便有人上來敲門,月嵐收回手往門邊去,將門打開了個縫看了看,不一會便笑道:“可算是來了!”
原來是前來送炭的宮人。
凌蘿將衣裳攏了攏,看着那宮人擡着一個很大的木箱進來,又是擺爐子又是添炭,服務的倒也是周到。
等炭火起了,這才又是收拾了一通。
“誒,那個是什麼?”月嵐忽地指着那箱子上的狐皮袋子問道。
“這是大王吩咐給夫人的。”宮人應到,將那狐皮袋子拿給她,道:“這東西里面可灌熱水,放在懷中比烤火還暖和,這宮中就這麼一個,大王特意吩咐拿過來給夫人用。”
凌蘿接過,倒也不跟他客氣,畢竟這冬日裡確實是冷,就算是鬧脾氣也犯不着跟自己身子過不去。
幾個宮人正擡着另外一個小箱子準備出去,月嵐見了,忙攔住道:“誒……這個難道不是擡過來給夫人用的麼?怎麼還擡走了?”
“給夫人的都在那大箱子裡裝着了,這個是大王仁慈,賞賜給地牢那位的。”
月嵐:“倒也罷了,那便擡走吧,也不知地牢裡是什麼人,大王都將人關進去了還怕人冷着了不成?”
“大王也是一時怒氣,聽說那位剛從平陽回來,才見了大王一面便被關進去了,所犯何事倒也不知道,不過平日裡依舊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這不,天才冷下來便讓送炭火過去,小奴還從未見過這樣進地牢的,怕也是位奇人。”
那宮人連連嘆了幾聲,猛地反應過來還在蘿清宮,自覺羞愧,便找了說辭就要離開,凌蘿聽了他方纔那話,猛地覺得腦中一熱,又將人攔住,問道:“平陽回來的?可是姓韓?”
這下那宮人更是覺得不妙,忙擺手道:“這個小奴便不知了,夫人,我們事情還未辦完,便先告退了。”
凌蘿從那幾個宮人走後便一直覺得有事,腦中重複響着那宮人說的平陽回來的人,越想越覺得不安。
她忙披了件雪白狐裘準備出門,卻遭幾個丫頭攔住,“夫人,外邊風那般大,小心凍着,這有什麼事情不能等等?”
“無妨,我裹得厚一些,倒也不是特別冷,我得去看看,沐雪便陪着我去吧。”
幾人拗她不過,又硬拉着她再加了件裡衣,這才放心讓她出去。她如今的身子比不得從前,以往那一刻點路程硬是走了許久,等沐雪扶着她來到那地牢前,這風也更大了。
地牢的石門是開着的,兩人進去,大約是走了小半刻,便聽裡面有人在說話,沐雪剛要開口,便被凌蘿用手勢打斷。
她熟悉那說話的聲音,可不就是韓楓麼,沒想平陽一別,再次見他竟是在這裡。
正待要循着聲音靠近,又聽一人的聲音從裡面傳來,說了些什麼她沒聽得太清,只從那聲音聽出一些熟悉的感覺。
是李斯?
她一愣,又往前走到一明亮處,只站在那看着一間亮着燈火的地牢中,李斯背對着她站在那裡,而他望着的那被關在牢裡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韓楓。
韓楓依在門上,側着身同外邊的人對視,“李大人如今一心爲大秦,又如何懂得我的思慮?”
“我是不懂你。”李斯笑道:“雖然你我同出師門,可你的心思,我卻是從未懂過,師兄既胸懷天下,爲何又在此事上處處不饒人?”
韓楓笑了笑,“師弟,有些事你我不能左右,我那般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韓楓是李斯的師兄?
那他是……韓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