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媚兒疑惑的目光掃過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小貨郎,小貨郎已經嚇得體弱篩糠不敢擡頭看人。
紅杏一改邁進祠堂時那娟好穩重的舉止,癱坐在地上捶地哭罵小貨郎言而無信。
二叔公顯得一頭霧水,同堂上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商量片刻,仍是不敢輕信小貨郎的供認,追問道:“既然你同紅杏毫無姦情,那你又如何得知紅杏□□的黑痣?”
“小人的娘是紅杏的寄名乾孃,娘回家時提到過……”小貨郎具實相告,不停地懇求二叔公千萬不要將他送去官府打板子下大牢。
柳媚兒心中暗歎,看來是紅杏作繭自縛,本想用此招數來害人,卻不想反被小貨郎算計害到她自己。
正在思忖此事的來龍去脈,餘光無意落在祠堂爬滿青苔的高牆下那隻悠然曬太陽的小狗狗身上。
灰黃色的幹毛,彎起搖動着的尾巴,尖尖的嘴在肚皮上叼舔着自己的毛,盡情享受着初升的旭日。不時翻滾個身子,仰躺在地上揮了爪子去撲打頭頂上的蝴蝶,專心致志的樣子絲毫沒留意祠堂裡上演的好戲。
是花花!小狐狸!
柳媚兒面露驚喜,原來小狐狸早就躲在一旁觀看,只是她不曾覺察。
看着小狐狸洋洋自得自娛自樂玩耍的調皮樣子,柳媚兒更是放心,看來是小狐狸救了她,只是不知道小狐狸如何說動小貨郎良心發現來到祠堂“自首”。
元光祖起身拱手對二叔公和堂上的長輩們說:“這真是家門不幸!小妾爭風吃醋橫生事端,添出這些事讓二叔費心。此事可大可小就不勞二叔和族中長輩再費心神。光祖回家一定嚴加懲治紅杏這小賤人!”
堂上的長輩們商量片刻,二叔公又斥責幾句,吩咐元光祖帶紅杏回家處置,一場鬧劇匆匆收場。
媚兒體虛無力,勉強支撐着起身,一隻厚實有力的大手伸在她眼前。
緩緩擡頭,緣了那淡青色的圍裳向上看,寶藍色的絲絛,瓦藍色的幅巾,奕奕有神的眼,英氣逼人的面頰上現出一絲淡笑,微含了些愧疚之意輕聲溫存道:“來,回家去吧。”
柳媚兒怔怔地望着那雙手,目光遲疑而彷徨,徐徐地將自己無力蒼白的手擡起欲伸向丈夫那隻大手時,卻又放下。昨夜在她最需要那隻手的時候,丈夫人在哪裡?
不等柳媚兒說話,元朗不容分說地一把握住柳媚兒的臂將她攙起,貼靠在自己身邊扶了她一步步走出祠堂。走到祠堂大門石階上,柳媚兒停住步,元朗詫異地問:“可是落下了什麼東西?”
媚兒悵然轉身回頭,深深地望了眼那鬼門關一般的祠堂和堂上說話嘆氣的二叔公及諸位族中長輩。
一切都如一場噩夢,太陽升起時驅散了所有陰暗邪惡。
媚兒的目光迅然搜索在高牆下那片陽光草地上,花花已經不知去向。
從祠堂到元家染坊道路並不長,要經過河邊那條長長的風雨廊,走過風雨橋。
一路上柳媚兒緘口不言,只顧低頭蹣跚着行進。
身邊的丈夫元朗更是滿懷愧意沉默不語。
風雨廊是水鄉人家戶戶門口延伸出的廊棚連在了一處,直接水邊。
哭哭啼啼的紅杏被推搡着走在前面,引得長廊下各戶門旁坐在小竹凳上擇菜的阿嫂阿奶們停下手中的活計,對了紅杏的背影指指點點,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氣說:“怕是這烏鎮河裡又要多添個女鬼了。”
河面上撐來一葉梭子船,船上堆滿綠油油的菜,在媚兒的身後扯着嗓子叫賣:“油綠的青菜要的哇?”
河水的腥氣飄入鼻中,水面粼粼波光盪漾,曾記得昨夜她多麼想喝上一口水,只那麼一個小小的奢望都是難以實現。
花花,花花去了哪裡?
柳媚兒情不自禁向來時的路望去,遠遠地,一隻毛髮枯黃的尖臉小柴狗甩着尾巴跟在不遠處顛跑隨行。
柳媚兒眉梢舒展,提了裙襟蹲下身,攤開手。
花花知趣地搖着毛髮乾枯如蘆葦般的小尾巴向她跑來,躥入她懷中。
柳媚兒用臉在花花的背上親暱片刻,抱起花花轉身。
丈夫扶住她的臂肘,嗔怪道:“自己尚且走不穩,還要抱上它?”
柳媚兒淡然一笑,所有的言語也只剩這淡然一笑。
原本以爲元朗會如二叔公和公公一樣在她面前痛罵紅杏的卑鄙,再將所有對她的無端指責懷疑都歸罪於紅杏的無中生有。
但元朗沒有如此做,是他還有一點廉恥心吧。
柳媚兒沒有理會她,用臉逗弄着花花,花花也探出小舌頭挑逗得舔她的臉,似乎在慶祝她們的大獲全勝,也在向媚兒邀功一般的炫耀。
柳媚兒向小傢伙瞪瞪眼,示意他當了元朗不可如此胡來,但小狐狸變做的花花促狹般的得寸進尺,吐着紅豔豔的小舌頭,不時去“調戲”她。
有了花花,路上就不覺得孤單,腳下雁字型鋪碼齊整的青磚地被潮意染上一層深墨色,或許是陳年的青苔,或許有多年的積泥,磚縫中仍會點綴幾株見縫擡頭的頑強小草。
走過風雨廊,上了白石小拱橋,過了河就是元家染坊和元家的宅邸。
邁進元家大門,柳媚兒仿如久遊歸家的遊子,貪婪地將這高牆灰瓦,層層院落重新掃視一番。
元朗溫和的語氣低聲說:“媚兒,回房去梳洗歇息吧,讓你受驚了。”
媚兒這才抱了花花低了頭回到房中。
反扣上門的一剎那,眼淚傾盆而下,靠在門上抽噎地哭了出來,頭貼在門上,那麼的委屈,彷彿自己從鍘刀下撿回一條命。
就這麼靜靜地哭了不知多久,房樑上那個調皮的聲音又響起:“哭夠了嗎?龍王爺都要被哭來了。”
媚兒這才啜泣着揉揉紅腫的眼,打水準備梳洗。
側頭向上望了眼靠在房樑上的小狐狸紅衫兒,問他:“昨夜你一去不歸,可是嚇到姐姐了。你如何說動小貨郎來告發紅杏的?”
“說動?這廝還用本殿多費脣舌?”紅衫兒得意地斜眯了一隻眼,枕靠了自己的臂晃了腿炫耀道:“我不過就變成了姐姐的半幅模樣去見他,就嚇得他如實招認!”
“變作我?鬼話,他面對我這真的柳媚兒都敢放肆,更何況你這假媚兒?”柳媚兒仍是不信。
小狐狸坐起身拍晃着手搖頭大笑:“他先時只見到姐姐你的正臉,如今蛟兒可是用了姐姐披頭散髮的背臉去會他。”
柳媚兒仍是困惑,搖搖頭問:“背臉?一頭黑髮,他怕頭髮?”
小狐狸詭笑了說:“蛟兒不過是出現在他牀榻邊,讓他看到姐姐的背影和一頭長長的烏髮,對他說‘還我命來’。”
即便是在白日裡,小狐狸學出的那一聲陰冷的鬼語也令柳媚兒一個寒戰。
“然後,小貨郎嚇得跪地磕頭求饒,他問我是誰。我就反問他,‘你看看我是誰?’,然後轉身,又是一頭長髮的頭,前後一般模樣,只是身子前後正反不同。”
小狐狸搖身變做媚兒的背影,一身白色繡襦,月白色長裙,垂着一頭烏髮。
一眨眼的功夫,那背影緩緩轉身,慌得媚兒“啊!”的一聲驚叫,那背影轉過來,又是同樣的一頭烏髮,只是胸腰的曲線挺收能辨出是前身。
媚兒瞪大了眼,白日不會撞鬼,但是小狐狸扮出的鬼嚇得人魂飛魄散。
小狐狸得意地變回紅衫兒大笑:“那廝嚇得狂呼了鑽到牀下,蛟兒就變成了一個人頭,滾到牀下去對他說話。”
柳媚兒已經覺得渾身毛骨悚然,似乎聽到了天陰雨溼聲啾啾的鬼叫,不禁向門旁縮靠。
“姐姐莫怕,此等惡人不嚇他是不行。一嚇他,他就按了本殿的話去招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紅杏嚐嚐被人栽贓冤枉之苦。”
柳媚兒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小狐狸扮鬼恫嚇了那卑鄙的小貨郎,才令這場陰謀被揭穿,還了她清白。
感激的目光瞟了一眼面容俊雅小模樣俏美的紅衫兒,眉心那顆紅痣宛如一枚紅寶石般散出瑩瑩的紅光。
柳媚兒好奇地盯住他眉心的那顆紅痣看,似乎過去未曾發現紅衫兒眉心紅痣有此異光。
紅衫兒被媚兒看得周身發毛,搔搔變長的耳朵,又摸摸自己潤滑白淨的面頰,微翹了小嘴難爲情地拖上聲音賴賴地問:“看人家做什麼?”
“蛟兒,你眉心那顆紅痣真美……姐姐才發現,如寶石一樣泛了紅光。”柳媚兒讚賞的話語剛出口,樑上的紅衫兒如被雷擊一般愣住,嗖地一聲躥下房樑,奔到媚兒的梳妝檯前,對了菱花鏡左右端詳鏡中自己的面容。
忽的一屁股坐在青藤墩上,變做火狐狸的模樣,如被抽去筋骨一般渾身癱軟,頭枕臂貼在梳妝檯檯面上晃了腿大聲抱怨:“死了死了,蛟兒要死了。”
“蛟兒,你怎麼了?不舒服?”柳媚兒見蛟兒面如紙色,痛苦的樣子,還不時發出嗷唔的嗚咽聲。
蛟兒許久才嘟囔一句:“姐姐,怕是蛟兒要離開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