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媚兒聽到嘈雜的腳步聲和叫嚷聲在草棚外傳來,雞鴨的鳴叫聲,撲騰聲,彷彿衙門中的皁隸進村騷擾時那雞飛狗跳的聲音。
二叔奶大方的招呼聲:“四嬸子,老姐姐,你們多拿些,呀!這蘆花雞又下蛋了,還熱乎乎的呢!”
武嫂子在外面焦急地叫嚷:“你們要拿就拿,不要糟蹋那地。哎!不能在地裡亂踩呀,踩到菜了!走田埂過去,多不到幾步的路。”
大妮子擡起頭,向外望去,媚兒輕輕扳過她的頭說:“練字!”
就這樣又等了些時候,大妮子寫幾個字就要擡眼驚慌地望望柳媚兒,那雙大眼滿是不安。
外面似乎已經滿載了勝利果實準備裝車逃之夭夭,柳媚兒這才整理衣衫扶扶鬢髮出到棚子外。
“呀,是二叔奶來了,看孫媳婦這耳朵,都沒聽到。”
見柳媚兒笑盈盈從棚子裡走出,二叔奶臉色大變,一陣尷尬後吱唔道:“我……我不過來看看,摘些菜去嚐鮮。”
“是,嚐鮮,嚐鮮。”旁邊一位精瘦凸眼的婦人附和道:“二奶奶的孫兒媳婦真是能幹呢,看這種菜養雞養魚,一片荒地收拾得有模有樣。”
媚兒臉上掛着溫和的笑,摸摸一車車一筐筐的菜和那些伸着脖子掙扎鳴叫的雞鴨感激地對二叔奶說:“二叔奶,有勞你照顧孫媳婦的買賣,帶了這麼多主顧光臨。你看,這賬目都筆筆記下了,武嫂子那裡已經算清。這些菜錢是當面結清,還是先賒欠着改日孫媳婦讓人挨家挨戶去登門討要?”
武嫂子心領神會,湊到前面手裡抖着張記賬的毛紙,也不看上面寫的,指了那精瘦的叫四嫂子的女人說:“這位奶奶前天摘了兩斤青菜,昨天摘了兩筐青菜,踩壞了四兩的菜,拿了八隻雞,一隻鴨,五條白魚,還有十隻雞蛋。共計五百六十二枚銅子。”
“武嫂子,看你精細的。這都是自己人,是二叔奶帶來的主顧,不妨讓出兩分利,再咬牙把零頭去掉,多些回頭客,就收五百枚銅子吧。”媚兒故作責備地說。
精瘦的婦人臉色大變,二叔奶一臉的哭笑不得,正要開口,柳媚兒接過那張紙看了看說:“哪位是……齊家嬸子。”
衆人的目光投向一個正用菜去遮掩雞蛋的胖婦人。
“你這是拿了,一共是一筐菜,七條白魚,一簍河蝦,兩隻鵝,四隻鴨,還有……一簍子大概四十多隻各色的蛋,是你和二叔奶一道拿的。”齊家嬸子紅紫着臉,望着二叔奶求助般沒有說話。
“都是二叔奶介紹來的主顧好說話。我也是元家掌房的丫頭拿鑰匙,買菜種田養鴨的錢是要如數交回給公公的,各位都是長輩,看這錢能否今天就結了?”
武嫂子在一旁看得大快人心,竊笑不已。
二叔奶慌忙拉了媚兒借一步說話,訕訕地央告她說:“媚兒,你看,都是二叔奶的親戚朋友。鄰里街坊,擡頭不見低頭見,就通融這一回。再不,這回的菜我們不要了,就兩清了。”
媚兒溫然一笑道:“二叔奶的話,孫媳婦愚鈍不甚明白。二叔奶的意思是說,今天的菜不要了,這些親戚鄰里前些日的菜錢都由二叔奶請了?那媳婦就去稟明公公,看可否下次族裡每月按丁按戶收香火份錢時給抵扣了,這些錢就算我們這房提前墊交給了族裡,利息也不要了,就算是孝敬二叔公的茶錢如何?若是如此,還需二叔奶寫個憑證。”
二叔奶一臉的窘迫,媚兒看了看單據說:“也不是很多,一共是合計起來是五兩銀子另四十二枚錢,這已經是讓過兩分利的價,孫媳婦分毫沒賺,收個本錢。這樣,就再讓些,湊個整數,五兩銀子吧。”
二叔奶臉色慘白,又不忍在這些人面前丟了臉面,忙笑了說:“那你就先給墊上,我們回頭再去清算。”
留下字據灰溜溜地卸車逃跑。扔下僱來拉車的人追在她們屁股後面喊:“哎,說好的兩枚銅子的腳力錢,就是不回去,如何也要把一枚銅子給了!”
衆人落荒而逃。
大妮子高興得在田埂上跳腳拍手稱快,柳媚兒將借據摺疊好塞進襖繡中,對大妮子說:“大妮莫急,給你買紅花布新衣服的錢是有了。”
武嫂子將被二叔奶那些人擒去的雞鴨放回圈中,叨唸說:“沒想到少奶奶平時文靜的一個人,說話做事也如此爽利。真是出口惡氣,別看這地裡鬧黃鼠狼子和老鼠,都沒這些人糟蹋的東西多。”
採摘的菜和打撈上的魚蝦老武帶上大妮趕早去集上賣了個好價錢,回來時剩下些小河蝦和白魚,武嫂子要媚兒帶回元家去添兩個菜。
媚兒回頭時,卻看到大妮子拉着弟弟的手眼巴巴望着河蝦嚥着口水,心裡頓時不忍。
大妮子家境不好,怕平日難得吃到葷腥。想想連小狐狸都能保證一天兩隻雞,大妮子的伙食反不如狐狸,心底嘆氣,就抖抖那竹簍看看魚蝦說:“武嫂子,今天中午我們就趁鮮把這些河蝦和白魚做來吃掉。”
大妮子的眼裡冒出金光,媚兒摸摸她的頭說:“大妮,去河裡把魚蝦洗洗淨,再去拿兩個雞蛋來,姑姑給你做河蝦煎蛋。”
小姑娘清脆的應了聲就向外跑,武嫂子忙阻止道:“少奶奶,別糟蹋了好東西,給她們吃可惜了,少奶奶還是拿回家去吧。”
媚兒只是笑了牽着大妮子的手去洗蝦,開解武嫂子說:“給大妮子吃,也比給剛纔來的那些母蝗蟲吃要值得。既然是從蝗蟲口中奪下的食,不如就我們自己消用掉。”
媚兒打了兩隻雞蛋將小河蝦攪合在一處,柴鍋燒得火熱,自家地裡產的菜籽新榨出的油燒熱飄着清香,黑色濃郁的油煙薰得大妮子直閉眼。雞蛋河蝦下了鍋,“刺啦”一聲響,噼噼啪啪的響聲,雞蛋裹着河蝦膨鬆的變成金黃色,香氣誘人。小姐弟手牽手欠着腳尖聚精會神的看着鍋中美味,貪婪的眼神令媚兒看得心酸。
摸摸小弟的額頭,媚兒嫩聲嫩氣地逗他說:“小弟仔細讀書上進,長大考秀才中舉人,就天天有河蝦吃。”
“姑姑,中了舉人能吃到雞嗎?”
弟弟剛開口,大妮子堵住他的嘴羞他說:“你就知道吃!”
武嫂子用圍裙擦着手,問媚兒道:“聽說東家大少爺立秋就要去趕考了?依了大少爺的人品學問,怎麼也能中個頭名解元公。”
媚兒絢然一笑,點頭道:“元朗在用心攻讀,我不擔心他的學問,只是提防他那耿直的性子會得罪主考。”
武嫂子附和說:“是了是了,上次我曾聽染坊裡的夥計們議論,說是大少爺的學問頂呱呱。只是頭回考秀才時,考官收考生的孝敬銀子,大少爺不肯給,得罪了考官,被考官尋個藉口說他夾帶,給轟出了考場。”
媚兒記起此事無奈地笑笑說:“何止如此,還平白的捱了二十板子殺威棒,回家被老爺一頓狠打,罰他一個月不許出書房門。”
說到這裡,臉上泛出嫣然笑意,那是欣慰的笑。當年她愛上元朗,決意要嫁給他,也是從此事堅定的決心。世人皆濁,元朗獨清,而且是那麼義無反顧的不後悔。當年若不是她央告爹爹趕去元家爲元朗求情,怕元朗要被公爹的家法板子打得血肉橫飛了。真是可惜,那時元朗十三歲,明明可以中秀才,卻與功名失之交臂。人人都在責怪元朗的愚蠢,竟然以卵擊石,只有媚兒和爹爹這元朗的業師能懂得元朗的愁煩。
三年後,元朗再次去應試時,經過上屆的風波,考官已經不敢明目張膽索要賄賂。但是考官私下收受了一位士紳子弟的賄賂,偷偷將元朗的試卷同那胸無點墨的行賄之徒的試卷調換。此事被元朗察覺,毅然辯駁,單憑了筆跡爲自己澄清冤枉,一舉中了童子試頭名。金秋桂花飄香時,該是元朗參加鄉試的時節。
十年寒窗,只爭一朝,但願元朗能夠秋闈奪魁。
在田地裡忙碌到日頭偏西,柳媚兒早早地收工,裝了些菜迴轉元家。
身上的鞭傷隱隱的痛,回到宅院四周鴉雀無聲。
媚兒覺得奇怪,每天這個時候,潘姨娘總喜歡在庭院裡曬太陽逗鳥,兩位妹妹在院裡踢毽子玩耍。
那種清靜帶了絲不祥的預感,媚兒的心有些闇跳,挪步進了公公婆婆的院子來請安,小叔子三省如一隻疾奔的野貓倏地從身邊跑過,嚇得媚兒貼靠在門旁。
“嫂……嫂嫂。”三省立住腳,神色慌張對媚兒說:“嫂嫂不要去,爹爹發怒罰大哥呢。”
媚兒放下揹簍好奇地問:“你大哥犯了什麼錯?”
三省跺腳道:“嫂嫂,大哥不知道如何腦子壞了,他不肯去鄉試赴考,說是不要做官,要一輩子守着元家染坊,再不然去幫嫂嫂種地去!”
柳媚兒聽得將信將疑,忽然噗嗤地笑出來,真不知道元朗是鬧得哪出,如何異想天開不去赴考?整個烏鎮就數元朗的才華出衆,遠近聞名的才子,他不去赴考豈不可惜?再者,公公還指望元朗這長子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