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兒攔擋了多爾袞在身後, 正欲幫他開脫,小多爾袞卻毅然地站前一步,昂然地直面了兄長對身邊的媚兒說:“媚姐姐, 阿瑪說, 是塞北女真部落的漢子就應該保護自己的女人, 絕不該被女人保護的!”
一句話反令媚兒一驚。
這話卻實說得有鋼骨, 想來多爾袞的父親也該是塞北蒼鷹般的鐵血漢子, 能說出這種的話的男人多少令人對他有種朦朧的憧憬。只可笑的是,這成人的話從多爾袞一個孩童口中說出,顯得稚氣中帶了些淒涼。
記得她幼時總如假小子一般保護被同桌欺負的元朗哥, 那時元朗總是哭哭啼啼,婆婆就揪了他的耳朵斥責:“娃呀, 你怎麼能讓師妹去爲你打抱不平呢?”
元朗長大後, 自然不用她這個野丫頭去替他打抱不平, 只是元朗多了幾分沉悶、倔強和清冷。
或許南方的男子多是細膩,北方的漢子多了了些許粗鄺。就連這塞北的娃娃都知道要保護自己的女人。
多爾袞是個漂亮的孩子, 濃眉大眼長睫低垂時,深深的眼瞼帶了幾分優雅的神情。似乎準備承受兄長的懲罰。
“住手!住手!”小如兒更換過衣衫跑出來,一邊跑一邊不時地打着噴嚏,直攔在黃臺吉的馬頭。秀麗的小臉一揚,翹着薄嫩的紅脣據理力爭:“不要怪多爾袞!是如兒自己笨拙不會騎馬掉進了池沼, 不關多爾袞的事。”
小狐狸撲哧一笑, 手中的烤羊腿一揮笑道:“這可是周瑜打黃蓋, 願打願捱了!”
衆人轟然大笑收場。
白皚皚的雪覆蓋了天地, 四合院的屋頂都披上銀裝, 老槐樹幹枯的枝椏點綴了瓊枝玉柱般的晶瑩。大雪新停,到京城恰是臘月二十。農曆大年將近, 街面上的商鋪已經有着過節的氣氛。
京城裡大戶人家達官顯貴的宅邸都早早掛上紅紗燈,街上忙碌着人們置辦年貨。
一到京城,小狐狸就盤下一家皮草店,媚兒爲店鋪起名叫“知暖軒”。
前店後院,後院是標準的京城四合院住房。
媚兒同小狐狸帶了如兒住在後院,客房內住了多爾袞黃臺吉兄弟二人。
塞北的漢子多是打獵爲生,對皮貨十分精通。
但媚兒從小狐狸那裡已經得知,黃臺吉和多爾袞並不是普通的塞北獵戶,他們是大名鼎鼎的塞北女真葉赫那拉部落的首領努爾哈赤的兒子。媚兒對塞北知之甚少,甚至努爾哈赤的名字都是頭一次聽到,但淺淺的憂愁卻總襲上心頭。西王母有意用這些女真韃子顛覆大明,成爲統治漢人的皇帝,何其荒謬。
但每次見到黃臺吉爽朗憨厚的笑容,小多爾袞天真率性的鑽來跑去無憂無慮的樣子,就又覺得不該怪罪他們兄弟。彷彿自己和元朗是棋子,黃臺吉兄弟二人也是棋子,博弈執子之人是高高在上的西王母,她們這些小棋子無力去主宰自己的命運。
自入住以來,媚兒的生活就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雞鳴時她就起牀梳洗,去竈間和僱來的婆子一道準備一家人的早點。
小狐狸一日吃兩隻活雞,偶爾要吃些鮮活的小魚小蝦或動物的內臟調劑胃口,這些媚兒只得偷偷揹人去準備。如兒和她都吃得清淡,只是黃臺吉兄弟二人一日三餐離不得羊奶羊肉。別看多爾袞年紀小,飯量大得驚人,如兒總是羞臊他取笑他。
一家人吃過飯,媚兒就去店裡向夥計們學習皮貨的行情和驗貨的方法竅門。她用心又聰明,幾次下來就學個七八成的功夫。知暖軒的皮貨都是黃臺吉從塞北販來的上等皮毛,柔軟潤澤。開業以來門庭若市。
媚兒忙裡忙外地隨了夥計們進貨打理,彷彿小狐狸深知她是個閒不住的性子,有意給她盤下這間店鋪解悶一般。昔日在烏鎮,她就經常打理元家的繅絲鋪和染坊,她不怕累,反是閒下來令她難過。
白日,小狐狸就去附近的會館和一些江南來赴考的舉子共同探討文章,聲稱要給媚兒奪個“狀元夫人”送她,圓她幼時的“狀元娘子”夢。
而媚兒深知此事的深意。元朗將來京城赴考,一心奪魁;小狐狸受命於西王母娘娘,定然要阻撓元朗高中步入朝堂。
每想到此事,媚兒心中都不免生疑,果然元朗是那個傳說中的文曲星下凡?因何西王母如此固執要干涉凡間的國事?
大雪紛飛,媚兒在南方未曾見過如此大的鵝毛大雪,下得鋪天蓋地,暗鎖天地。
她撮了手在櫃檯後整理着張張皮毛,不時揉着凍得冰涼的手,蹦蹦跳跳活動僵硬的腳。
多爾袞跪坐在店堂內的八仙桌旁的條凳上,如兒並肩跪坐在一旁,聽多爾袞炫耀地向她評論這些狐狸皮。
多爾袞拾起桌案上一張火狐狸皮一一講解說:“你看這個,這個就是火狐狸的皮,這張皮是上好的,絲毫無損,剝皮也剝得手藝漂亮。”多爾袞在桌案上鋪了兩張狐皮,對如兒耐心講解。那張火狐皮提起時,柔順的毛如波浪浮動一般。
“這張白色的是雪狐皮,也是難得的上品。這雪狐是要在大雪封山時,挺進到長白山深山裡去獵。一趟下來要半個多月,未必能獵到幾隻雪狐,所以十分珍貴,你摸!摸起來如絲綢一樣細。”
如兒頻頻點頭,望向多爾袞的目光都滿是佩服。
多爾袞更是得意,眨眨眼問:“你可見過如何剝狐狸皮?”
媚兒不寒而慄,目光搜尋四周,只見小狐狸殷蛟縮坐在櫃檯的角落裡手裡捧一本賬簿,餘光斜睨着桌案上的狐皮,似在聽兩個孩子的談話。
小狐狸的神情逗得媚兒暗笑,卻又不好打斷兩個孩子殘忍的話題。
“大雪封山時,阿瑪常帶我們兄弟去打山貨。獾子、水貂、狐狸都是有的。獵回去的狐狸,就剝皮賣給吐蕃漢子,年年會有人來收購皮毛。吐蕃人喜歡狐皮,他們的帽子多是狐皮筒子帽。就是用整塊的狐皮束在頭上,交接在腦後拖墜一條長長的狐尾,兩隻狐爪護住耳朵。過冬時禦寒是最好不過,還能遮擋雪地耀眼的光。”
媚兒的目光望着如兒,如兒也似乎恍悟什麼,惶然的目光索向媚兒,遲疑片刻忽然堵住耳朵跳下凳子嚷着:“不要聽,不要聽,太可怕了!”
小狐狸笑笑離開,兩個孩子依舊在柳條案子前講着如何辨認皮貨的優劣。
多爾袞側頭愣愣地望着如兒鵝蛋般細潤的面頰,情不自禁地說了句:“如兒,日後多爾袞要是做了大汗,就一定封你做汗後!”
“大汗是什麼?”如兒天真地擡眼望着多爾袞大惑不解的問,稚嫩的聲音聽來甜美細潤。
多爾袞眨眨眼,左思右想後調皮地一笑解釋說:“大汗,就是大王,是統領女真部落的大王。”
如兒疑惑地搖搖頭。
媚兒平靜生活的美夢總被這些意外打得粉碎,似乎近來時時有人在耳邊提醒她,她是人,殷蛟是狐,她們周圍有着各種命運的無奈,造化的安排。想如凡人一樣過平淡時光,卻是不得其終。
“你怎麼這麼笨!大汗就是大王,大王就是皇帝!”多爾袞有些急躁。
“大王嗎?山大王就是強盜!那個朝廷抓的山賊周獻忠就自稱是‘大王’!‘大王’是壞人!不是皇帝!”小如兒下頜一揚,翹了菱脣,據理力爭。
“你才胡說!楚霸王就是霸王,就差點當了皇帝!”
“可現在的皇帝坐在皇城裡,是我們漢人,不是你的爹爹呀!天下的大王只有一個!”如兒眨眨眼機敏地盤問。
多爾袞一撐身子坐在桌案上,狐皮往頭上一系,咬牙道:“你們那個白癡小木匠皇帝,就會做木工活,他也配做什麼皇帝!我父汗說,天下之大,有本領者得之!若是小木匠再處處刁難女真部落,寵信那隻閹驢九公公倒行逆施,那樣就是女真部落不起兵,也會有天下羣雄四起滅掉大明!”
“多爾袞!”黃臺吉一聲大喝從內間走出,對了多爾袞怒目而視。
小如兒委屈地跑過去牽了黃臺吉的袖子告狀:“黃大哥,多爾袞他大逆不道,他胡言亂語!”
“如兒,忘記所有的話,多爾袞是痰迷心竅,胡言亂語!”黃臺吉幾步向前揮手一掌拍下,多爾袞機靈的一閃身,那掌拍在桌案上,砰的一聲響,柳木條桌案散裂,衆人驚得瞠目結舌。
媚兒忙從櫃檯繞出來勸解:“黃大哥,童言無忌,不要責怪多爾袞了。”
多爾袞探探舌頭,蹦蹦跳跳逃去後院,如兒顯然有些吃驚的樣子。漢人的規矩多,子弟不能如此放肆的,只是多爾袞卻有恃無恐的胡鬧。
黃臺吉無奈的搖頭跺腳追了多爾袞去後院。
媚兒再看小狐狸時,小狐狸低聲道:“如兒一定不能留在此地,她知道的太多。”
“可如兒是個聰明的孩子,她不會亂講!”媚兒制止道,生怕小狐狸對如兒不利。“如兒不僅伶俐,而且勇敢。你看,她那日知道你是狐仙,卻並未怕你。拿你當哥哥一般。”媚兒極力爲如兒辯解。
這幾日店裡的生意極其的好,總有富家太太置辦皮毛斗篷。知暖軒的價格公道,貨又是上乘的,一傳十,十傳百,生意漸漸興隆起來。
除去賣皮貨,知暖軒還收購一些皮貨,媚兒應接不暇,光是各種皮子就讓她認得頭疼。
平日店裡來了客人,她和如兒客氣地迎上去,到了驗貨時,小狐狸只遠遠地在櫃檯眺望一眼,就耍出個價錢,能說出是何時何地的獸皮,甚至連這獸的歲數都能準確說出。
知暖軒的生意紅火招致同行的嫉妒,這是媚兒意料之內。開始有人造謠說她們皮貨點的皮子有假,以次充好。謠言一經傳開,紛紛有人來退貨。
本是賣出去的百十張皮子和二十餘件裘袍被退回,買主涌在店鋪門口大吵大鬧要退貨。
小狐狸去了會館沒有在店裡,黃臺吉急得摩拳擦掌,無論如何解釋,買主不信反是動手打人,罵他是韃子狗。
多爾袞一怒之下就要揮拳而上,媚兒急中生智一把攔住他,笑盈盈地立在人前。
“各位鄉鄰,各位客官,本店賣出的皮貨,如果完好無損退貨,原款退還,不問理由。若是所買的皮貨如傳說中有假,十倍的價錢補償。”
媚兒的話才落,卻被身邊的掌櫃拉住跺腳說:“奶奶,你莫太過天真了!這些人哪裡是真正的買家,分明是別的皮草行僱來生事搗亂的。你應了他們,怕是我們店要血本無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