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是三月三將至,民間俗稱的“女兒節”。依照舊例風俗,鎮上應是“祓除畔浴”慶祝。
只是今年略有不同,京城裡回鄉探親的卓不凡老大人要與鄉民同樂,特邀了當地的士紳名流和書院中秀才舉子們攜了家眷一道遊春助興。
消息不脛而走,鎮子裡都因鄉里出了卓不凡這位大人物而引以爲豪。許多人也盼望着能攀附上卓不凡這位京城高官。
元朗同父親元光祖分別收到卓不凡大人的邀請在三月三去遊河飲宴,這令鄉鄰羨慕不已。
“哪位卓大人?可是京城裡的大官?”紅杏問。
媚兒溫然一笑解釋說:“這位卓不凡大人是當朝左僉都御楊漣大人身邊當紅之人,聽說文采出衆,落筆驚鬼神。”
“哎呀,那可是要好好巴結一下,說不定日後能提攜相公步步高昇呢!”紅杏不假思索道,元朗的面色鉛沉,讀書人自命清高,最恨被人如此侮辱。媚兒太知道丈夫的心思,忙插話道:“妹妹,相公才高八斗,何須這些旁門左道的功夫升遷?你快去尋幾件漂亮的衣衫準備明日隨相公赴宴,莫太寒酸令相公失了臉面纔好。”
聽說又可以衣服光鮮隨了丈夫外出踏青遊玩,紅杏笑逐顏開。
“朗兒,春寒地氣重,你爹這腿腳不便,你帶了你媳婦去吧。”公公說,似乎無意攀附權貴。
元朗的目光望向蓬頭垢面剛從竈間吹火出來的媚兒,散亂的鬢髮上還沾了絮狀的炭灰,面頰上也有幾抹擦汗時留下的污漬。
抿嘴一笑,媚兒輕攏一縷烏髮掖去耳後婉拒道:“還是相公帶紅杏妹妹去纔好。媚兒這副模樣,在家準備一家人的晚飯罷了。”
“嗖”的一聲,媚兒小腿上捱了一記重打,險些跌跪在地。
衆人納罕地望向媚兒時,媚兒也莫名其妙向四下看,不見什麼異物,也不知事何人打她。
猛一擡頭,看見房樑柱間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在調皮的向她招手,立刻心領神會。莫不是小狐狸希望她明日去赴宴,故意來阻攔她?
不等媚兒開口,元光祖罵道:“幾曾聽說過不帶正妻帶小妾出入這種場合的?怠慢了卓大人,反不如不去!”
媚兒勉爲其難地應承般笑笑應道:“爹爹教訓的極是,媳婦明日就梳洗一下隨了相公同去。”
婆婆點頭許道:“媚兒自開春忙到現在,是該去玩耍一日。明日你們盡去上巳節赴宴踏青遊玩,家中的飯菜不必掛念,交給丁嫂即可。”
“姐姐,可是要記得洗臉梳頭,嘖嘖,看你這副髒兮兮的模樣,若在相公身邊,卓大人怕以爲相公帶了家中的廚娘去赴宴呢。”
說罷咯咯地笑起來,逗得潘姨娘也笑個不停。
回到房中,媚兒輕輕帶上門。擡頭四下找尋,小狐狸卻不知何時趴在房樑上閉目養神,只留了一隻眼斜掃着柳媚兒進屋。
“去!自然要去的!等待這一天時可是有些時候了。天送東風助我們!”小狐狸說。
不等柳媚兒細說,小狐狸已逼迫她去準備第二日的衣衫首飾。
“衣衫是現成有的。不過尋幾件乾淨的拾掇一下就是。”媚兒迷惑地打開才牀頭的櫃櫥,隨意取出一件七成新的羅衫,已經是她平日見客的服裝。
小狐狸一頭扎進去,翻箱倒櫃抖出所有的衣衫。紅紅綠綠堆滿牀榻。
頭沒入衣衫中,只剩下兩條健碩的大腿在踢踹,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橫掃被它踢飛出的衫子,拋扔在牀榻上。
媚兒看得又氣又笑,彷彿要去赴宴的不是她自己,反是小狐狸一般。
“這件,太豔!藍花布,太土氣!黃色的……油菜花還沒開;綠色的?太青嫩。”小狐狸自言自語邊說邊刨,一牀的裙衫被他幾乎都扔去了地上,一片狼藉。
媚兒不解地問:只是,狐大仙你不是一直要小女子素面朝天,不修邊幅,蓬頭垢面,勤於家務,不要外出嗎?如何今日改了章法?”
媚兒心想,莫不是小狐狸發現給她錯支了招,忙於挽救殘局?早就曾懷疑他一隻狐狸,可否能懂人間兒女□□?
小狐狸嘴裡罵着:“蠢材!蠢材!”蹲坐牀頭在所剩無幾的衣衫中刨出一件光絹挑線的裙子和一件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子。這是壓在箱底的衣衫。曾經她新嫁入元家時穿過一次,不過在婆婆冷冷的一句:“元家勤儉持家”的話語中束之高閣了。
“這套衣衫上好!”小狐狸讚道,逼了柳媚兒換上。
媚兒披上衣衫,只在那一剎那,忽然勾出心中那點對少女時光的憧憬回憶,順手草草挽個香雲髻,搖曳着柳腰走上幾步,羅襪生風,飄然出塵。
“這套,可以嗎?”柳媚兒乏了自信試探問。小狐狸已經蹲坐在繡墩上,吐着紅灩灩的舌頭,誇張的口水直流,呆愣愣地望着她。
媚兒抿咬了脣,壞笑着握起拳頭去捶那調皮的傢伙,小狐狸嗖的一聲呵呵笑着變成紅衫兒在牀上踢了腳笑。
偷窺菱花鏡中自己的模樣,確實是人靠衣衫裝飾。平日裡,她總是一身烏鎮土布的藍花衫忙碌在竈臺地裡,自嫁入元家,很久未如此麗裝示人。
“好,自然是好!不過麼,袖子略寬了些,顯得邋遢;腰身也寬大些,顯不出身材。”紅衫兒左右地打量柳媚兒,看着柳媚兒難得的嬌羞,展開寬大的袍袖在地上轉圈,白色的羅裙如梨花綻開在風裡。
新衣衫勾起了媚兒女子好美之心,紅暈也浮上雙頰,顯得嬌美。
紅衫兒滿眼欣賞地望着媚兒,嘆息道:“如此靚麗的嬌妻,可惜那書呆子元朗不知憐惜。”
“脫下來,快動手改衣衫,袖子要窄些,中腰要束些。成敗在此一舉,明日定然讓元朗見到‘分別許久’的妻子。”紅衫兒指點着柳媚兒,挑燈夜戰般動手拆線改衣衫,忙得不亦樂乎。
心裡暗想,如此大場面,是該精心裝扮一番,不要給丈夫丟了顏面。
小狐狸靜坐在繡墩上,目不轉睛看着柳媚兒做針線活時低垂的濃密的睫絨,秀美的鳳目,臉頰上帶着淺淺的笑靨,雙顴一抹潮紅掩不住女兒的嬌美。
柳媚兒倦怠得放下改好的衫子,長長打個哈欠堵了嘴道:“總是改妥了。”
看看疲憊得臥在桌案上的小狐狸問:“小女子還是不知,爲何先時蓬頭垢面,毫不修飾,突然間要精心打扮?”
“天機,不可邪路!”小狐狸詭笑。
雞鳴時,柳媚兒起身,推醒了臥在她腳下的小狐狸。
梳洗後,對了菱花鏡撲上層淡淡的鉛華,墨黛掃眉,胭脂塗臉,點了那脣紅一點,幾乎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家常挽了一窩絲杭州攢,金廂鑲玉蟾宮折桂分心翠梅鈿兒,金累絲釵,上身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下穿白捻光絹挑線裙子,粉紅花羅高底鞋兒。只在屋內掩袖莞爾一笑,就令小狐狸癡迷迷昏頭昏腦般讚歎道:“疑是九天仙女下塵埃。仙子姐姐……”
柳媚兒含了羞澀,但在小狐狸的鼓勵下步出房門。婀娜娉婷款款小步出現在元朗面前,冉冉香風自生,環佩聲叮噹清脆,滿堂春光華麗。
元朗驚愕得瞠目無語,一時間竟然沒能認出是昨日那臉帶菜地風霜,混跡於小鎮婦人中難以覓出二樣的妻子。
只見眼前的玉人兒,若論起風流,那是豐致盈盈雲遮月;若論豔麗,桃腮含羞雪迎霞。
元朗驚喜得伸手來拉妻子的手,媚兒卻嬌嗔地退了兩步,叮囑元朗動身。
心頭闇跳,似曾回到小夫妻洞房花燭那夜,元朗拉住鳳冠霞帔的她驚喜讚賞的眼眸。執手相望,她那時羞怯的低頭。此後許久,尤其是在娶了紅杏過門後,元朗似乎很久未留意過她。
心總驚喜,面容上卻是從容,媚兒若無其事隨了丈夫出門。
紅杏提了杏紅色的羅裙趕來時,迎面恰遇到媚兒,愕然的望了媚兒哆嗦嘴脣竟然沒敢相認。
“妹妹,時候不早了,快快啓程。”媚兒淡然的一句話,紅杏驚愕之餘如霜打茄子一般一臉失望。懨懨地隨在元朗身邊,卻奪不回元朗凝視媚兒的目光。
一路上,元朗的目光都不曾離妻子左右,百看不厭一般。
而媚兒一改往日的豪放,矜持得如名門貴婦。
丈夫的目光始終籠罩着她,就如新婚燕爾小夫妻卿卿我我時那纏綿,但柳媚兒故作不知,端莊大方地應酬着一切。
元朗隨了同窗們陪卓大人在臨河的平臺賞看綠翠紅濃的煙樹環繞的運河上賽龍舟的盛世。
柳媚兒則隨了二叔奶等族中女眷在後堂同卓夫人閒談。
一羣夫人圍了卓夫人嘰嘰喳喳地說笑,按了風俗遍插薺菜花在頭上,傳說是可以驅邪防頭疼。隨後又去賞花踏青,登上山坡遠眺綠水綠樹。
同卓大人等人聚到一處時,河道邊搭起的高臺上已經擺上酒席。臺下是桃花正盛,青草繁茂,枝頭鳥鳴啾啾,河道春水渙渙。金色陽光鋪灑河面,搖得人春心蕩漾。
“可有誰知道這上巳節的由來?”卓大人笑盈盈問。
“三月三是西王母生日,這天裡,各路神仙都要到瑤池祝壽。”有人答。
“嗨,女媧娘娘七日內造出七種生靈,初一造雞、初二造狗、初三造羊、初四造豬、初五造牛、初六造馬日、初七才造人,這造人日就是上巳節。這牲畜造得比人早。”說話的二叔奶開心地解釋過自己先嘎嘎地笑起來,聲音很大,帶了粗俗,又見周圍沒人附和她笑,就收住了笑聲。
村婦般肆無忌憚地說笑彷彿真是有失體統,況且她昔日還做過官奶奶。柳媚兒心中鄙薄無奈,但還是不讓讓旁姓人看了元家的熱鬧。於是款款起身上前一步徐徐答道:“《論語》有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寫的就是孔聖人弟子們談到上巳節踏青盛景。”柳媚兒在一旁答道,雍容的神態,端莊的舉止,博得卓大人頻頻地點頭。
二叔公因二叔奶說話輕佻粗俗,怕惹得卓大人不快,忙藉機炫耀說:“我家這孫兒媳婦是秀外慧中。不僅是知書達理,出身書香門第,還彈得一手好琴,那《高山流水》《陽春白雪》她盡是能彈的。不如讓媚兒彈來給卓大人助興。”
“果真是名門才女,敢問元娘子可否賞臉,令我等有此耳福?”卓不凡似乎也爲江南小鎮的村婦中有此才女而吃驚。
柳媚兒暗恨自己多嘴。原本是要爲元家解圍,卻引得二叔公將火直燒到她身邊。惶然地望了眼丈夫元朗,元朗平日性情隨和,笑容滿面地對柳媚兒吩咐道:“就隨意彈一曲,在卓大人面前獻醜了。”
柳媚兒提了羅裙微服一禮,徐徐走向那搭放在水畔臺案上的古琴。
淨手焚香,席地而坐,正襟端坐,未彈已經透出高雅之態。在家做女兒時,父親總喜歡在河邊亭下對月撫琴,媚兒的琴技父親一手□□出來。
“看元娘子這做派已然是個行家。”卓大人讚道。
“元少夫人的孃家父親曾是周蓼洲大人的幕僚。”二叔公道。
就見柳媚兒輕薄的衫袖下半掩柔荑,纖纖十指如青蔥般在宮商角徵羽間輕攏慢捻,彈唱了一曲古曲《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女曰:“觀乎?“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
柳媚兒彈唱間,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當年豆蔻年華,同元朗攜手踏青,欣喜地奔在河邊撩水嬉鬧,手持蘭草和芍藥徘徊在熱鬧的市集,良辰美景中,她低聲勸元朗去到清靜無人的花叢深處,傻傻的元朗就如這篇《詩經•鄭風•溱洧》中的傻小子一樣的憨態可掬,慌然地提醒“那片花叢已經去過了。”
一個打音收住弦,柳媚兒微整衣衫服禮連聲告罪道:“班門弄斧,獻醜了。”
而元朗那如醉如癡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
反是身邊那小妾紅杏及滿屋女眷都被柳媚兒的光彩遮蓋得黯然無光。紅杏賭氣地不時用胳膊肘碰碰丈夫,示意他不可太“失態”。
卓夫人對柳媚兒更是喜歡得了得,拉過她的手上下端詳,讚不絕口,當堂就提出收媚兒做義女螟蛉。
元朗夫婦認了乾親,卓大人同夫人也是歡喜異常,卓夫人送了媚兒兩匹衣料做見面禮,卓大人也將新得的一方澄泥硯送給了乾女婿元朗。在無數羨慕的目光中,元朗在散席後帶了妻妾回家。
回家的路上,路過一片桃林,兩旁是河邊人家栽種的芍藥。
風起處,四面芍藥花瓣夾雜桃紅飛了一身一頭,柳媚兒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
元朗忙湊在身後叮嚀一聲:“娘子留步,緩走,低頭!”
小心翼翼爲她輕拈起光可鑑人的髮鬢上的粉紅心香瓣瓣,桂花油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元朗不禁深吸兩口。
若非在外怕人笑話,元朗恨不得當時就摟住了妻子一番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