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蓬船行在古運河河道中, 已經是入冬天氣,天地潮寒,水面都填了青暗的顏色, 少些綠意, 多些渾濁。
槳聲汩汩, 河面掠過陣陣漣漪散去。
媚兒坐在船頭托腮愁煩, 望着清晨送貨的梭子船在河道中往來忙碌。
離桐鄉越來越近, 媚兒的愁眉越擰越緊。
“姐姐莫煩心,蛟兒定不讓姐姐受苦。”小狐狸殷蛟如看穿了媚兒的心思,一邊在船頭搖櫓, 一邊寬慰道。
媚兒側頭看他,不由掩口暗笑。
不知何時, 小狐狸扣上一頂舊氈帽, 青灰色的短褐腰扎麻繩, 一副漁夫的模樣。只眉心那顆紅痣迎了陽光明燦耀眼,朝霞在俊美的頰上抹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
媚兒捶着腿, 望着潺潺的河水嘆息:“你是小狐狸,自然不知道人間的律法。家法勝似國法,女子‘三從四德’是立身之本。出了嫁的女兒不得擅自回孃家。”
“呀呀呸!你們人間哪裡來的這些混賬規矩。憑什麼男人可以四處留情三妻四妾,女子就要甘認晦氣忍氣吞聲?姐姐和元朗夫妻一場,何嘗愧對過元朗。朝起而作, 日落而息, 對元家盡心盡職。元朗因何如此沒有心肝去寵紅杏, 姐姐還對他舊情不了!”
柳媚兒擡眼望着一臉認真的小狐狸, 自嘲般一笑:“婆婆說, 那是因爲我嫁入元家未能添一兒半女。”
“呀呀呸!”小狐狸槳一停,跳到媚兒身邊坐下憐惜地托起她秀美的面頰說:“媚兒, 姐姐,不是的。生不出寶寶不都是姐姐一人之過,這也是要陰陽和諧的,姐姐和元朗命中就不該是夫妻。”
“渾說!”媚兒打掉小狐狸的手,面沉如水,自從對小狐狸以身相許,再提到元朗她都覺得那二字刺耳般疼痛,而小狐狸卻絲毫不去介意。
“姐姐,姐姐要暫時委屈一時,蛟兒給姐姐化個妝,姐姐莫怪,只是權宜之計。”小狐狸雙手在河道掬了一捧水,讓媚兒湊來看。
媚兒好奇的湊近,那只是一汪清水,能清楚的照出她的容顏秀麗,並無異樣。
猛然間,小狐狸手中的水一揚,潑在她臉上。
嗆得媚兒噴嚏幾聲,不停地抱怨小狐狸調皮。
“蛟兒,又胡鬧了!如此沒有穩重的樣子,如何是大狐國的太子?”
“戚!蛟兒本來就是狐狸,何來的穩重?姐姐再吹毛求疵,可就同娘一樣聒噪煩人了!”小狐狸嘟着嘴抱怨,用衣袖爲媚兒輕拭面頰上的水,小心翼翼,輕聲對她道:“姐姐,莫要吃驚,等過了岳父岳母大人那一關,蛟兒就爲姐姐恢復容貌。”
媚兒停住手望向小狐狸,他那雙狡黠的眼閃着幽亮的光,不知又在憋什麼壞主意。
小狐狸指着平靜如鏡面的河水對媚兒說:“姐姐,你看看水裡。”
媚兒低頭,藍天,朵朵白雲,掠過的飛鳥,岸邊的冬樹都投影水中,自然,還有那破氈帽下也遮不去俊俏模樣的小狐狸,身邊還有一個女人。奇怪,這女人如何生得如此之醜?雙頰微鼓,面上大大小小的膿包,雖是倒影看不細緻,但那面容清晰可見,怕是東施無鹽都不會如此醜怪,這是誰?這是……
媚兒看清楚那身藍花布襖,那頭上的小狐狸爲她插的荊釵,那竟然是自己。
“啊!!!”媚兒驚叫起來,摸着自己的坑坑窪窪的臉大叫道:“我的臉,我的臉,我的臉是怎麼啦?蛟兒,我的臉,你做了什麼?”
“姐姐休要驚慌,毒蜂蟄腫的面頰消腫後潰爛就是如此,姐姐暫且忍耐,蛟兒自有妙計。”殷蛟攬了媚兒在懷裡安慰,但媚兒卻是心驚肉跳。容貌勝過女人的生命,更何況她的容貌本是秀美,如今卻忽然如從天上直墜深淵,如何奇醜如此?都難以自視。
“姐姐,不妨事,你但聽蛟兒的主張,可保姐姐平安回到孃家。”
媚兒的父親本是在縣衙得了份差事做師爺,但不想同流合污,阿諛奉承魏忠賢那幫太監閹黨,因此惹上了官司,險些丟了性命。小狐狸從中周旋總算救了他出來,柳夫子就歸隱回家,頤養天年,督促兒子讀書,閒來也教幾個徒弟。
這日柳夫子一早在庭院中打太極拳,柳夫人端了笸籮灑着黍米喂家中養的幾隻母雞,清幽的小院已經傳來了兒子忠兒的朗朗背書聲。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蠢材,蠢材!忠兒這資質,是欠缺的遠了。媚兒十歲就能將《大學》《中庸》倒背如流,忠兒都十一歲,嗨!悔不該把大兒過繼給了胡家。”
柳夫子話音剛落,門外隔壁的三嫂子大聲喊着:“柳嬸子,你家的大姑娘回來了!媚兒回來了!”
柳夫人手一抖,笸籮掉地砸飛一羣小雞,剛要拔腿跑出門相迎,柳夫子大喝一聲:“哪裡去?不許這敗壞門風的畜生進門!都被元家休回了門,還有臉回來!”
門口圍觀的人羣一臉的詫異,媚兒聽到身後幾位頭裹藍花布身穿大襟褂的小媳婦指指戳戳的說:“這是柳家的大姑娘嗎?怎麼臉上爛了包,這麼難看?”
“是她,是她,巴不是跟了野男人跑了,還有臉帶了野男人回家。”
“真是丟死人了!不要臉的賤貨!”
“呦,這不是柳家的大姑娘嗎?聽說跟了野男人私奔被婆家一紙休書給休回孃家了。”
“哎,聽說還扒光了褲子鑽狗洞了。”
“爲什麼不沉塘把她淹死?”媚兒的餘光望到了那幾個信口開河惡語相向的人,有男有女,竟然有一個是她和元朗從小的玩伴,放牛郎二喜。還有個腰繫瓦藍色粗布圍裙尖酸刻薄大聲起鬨的,是她幼時的閨中好友蘭妞,她嫁到元家那年,蘭妞嫁給了二喜家。蘭妞家貧寒,就連出嫁的嫁妝首飾還是媚兒拿了自己的妝奩私自送給了蘭妞,怕她被婆家笑話。平日她回孃家,蘭妞總是要到她家來陪她說話,講些村裡的家長裡短,流言笑話。不想如今她一落難,竟然牆倒衆人推。
柳媚兒惶然的停住步,愕然望着小狐狸殷蛟。
此刻的小狐狸已經換上一襲紅衫,俊俏文靜的一個後生模樣。
他向媚兒擠擠眼,示意她莫要驚慌,自己大步向前在門口報門:“爹爹,是孩兒胡宥尋了姐姐送回家來。”
一句話院裡沒了生息,小狐狸又補道:“爹爹,孩兒的養父姓胡諱養浩,孩兒母親姓柳,閨名諱一個敏字,是爹爹的幼妹。孩兒是四歲那年被過繼給了姑爹延續香火。”
不等柳老夫子應話,柳夫人就驚叫着迎出來。
紅衫兒一抖前襟,凜然跪下,恭敬的喊了聲:“母親大人!娘!”叩了三個頭。
“兒呀,寶寶,可是你呀?”柳夫人淚眼濛濛,顫抖着手都不敢去扶地上分離十餘年的兒子。
周圍圍觀的鄉鄰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姦夫”忽然變成孃家弟弟,衆人也沒了多大興趣。
媚兒怯生生的過來喊了聲娘,跪在“弟弟”身邊,淚光漣漣。
“媚兒,你這丫頭,怎麼和小妾爭寵賭氣出走呢?你婆家可是等了你三個月不見人影,這才下了休書,休書前日送到柳家,你爹氣得背過氣去。”
媚兒就見左右圍觀的鄰里越來越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娘,您冤枉姐姐了,姐姐離家出走全是爲了救姐夫一命,是情有可原。此地不宜講話,請娘進屋去容孩兒慢慢稟明。”
柳夫人顫巍巍的手托起兒子胡宥的面頰仔細端詳,不停的點頭揉眼哭道:“像!太像了,是寶寶,是孃的大郎呀!”
說罷嗚嗚的痛哭,引得柳夫子不得已移步出門。
進到院子裡,柳夫子指了媚兒破口大罵,教訓了些禮義廉恥之類的道理,又逼了女兒背《女訓》。氣急敗壞的樣子,媚兒也不同他頂撞。只從進門的那一刻看到周圍無數唯恐天下不亂的惡毒的目光中,她就能體察到這些時日自從她離家出走,父母忍受了多少流言蜚語,承受了多少壓力。
小狐狸裝成的胡宥同“父親”見禮後,恭敬的磕了三個頭,義正詞嚴的解釋道:“回稟爹爹。孩兒因爲參加此番鄉試,寄宿在姐夫家中,親眼得見此事的原委。此事不似外人所傳,姐姐此舉真是恩義感天,胡宥欽佩不及。若不是孩兒趕去的及時,怕姐姐早已命喪深山了。只是孩兒覺得姐姐這一死,死得不明不白,義舉無人知曉,還空負個罵名,對柳家和元家都是不公,所以拼死拉了姐姐回家,請爹孃代爲做主。”
一番話柳夫子皺了眉頭,柳夫人急得問:“你這孩子,年紀輕輕說話如何同你爹一樣咬文嚼字,真是要急煞人也!快快說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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